站在堂上鞠完躬剛站直了身子的兩位新人,都還沒來得及邁步走向新房,空氣中即傳來一陣漣漪般的震動。
「怎麼了?」龍項錯愕地問,就看嚴彥二話不說地將手中的綵帶往雲儂的懷中一擱,轉身去房裡找來今兒個難得沒放在身上的軟劍。
嚴彥邊解釋邊往外走,「有人動了莊外的陣式。」
哪個在大喜之日不長眼跑來這砸場子的?
「韓冰,你留住這守著弟妹,我們去去就來!」龍項沒好氣地一手指向韓冰交代,也跟著飛快地跑去客院找自個兒的佩劍。
韓冰疑惑地站在原地,他是知道這山莊很奇特,但還不知道它的與眾不同處。
「陣式?」他將孤零零站在堂上的雲儂扶至一旁的椅邊。
「碧綢老人專為嚴彥打造的。」頭上還頂著紅蓋頭的雲儂摸索地坐下。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我們躲在這兒……」
下一刻,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讓廳中正等著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首望向外頭的方向。
韓冰瞇細了黑眸,「嚴彥……解了陣式?」
「去看看。」滿心放不下嚴彥的她,撩起裙擺就往外頭走。
他急著想攔她,「慢點,你是新娘,你不能出去拋頭露面……」
「哪來那麼多講究?」礙於頂上的蓋頭太礙事,雲儂索性一手攀著韓冰的胳臂要他帶路。
因一身新嫁娘裝扮的緣故,韓冰與她慢了好一會兒這才來到山莊的大門邊,此時大門處燈火亮晃晃的,門口還有個一腳已踏進門內,另一腳還卡在門外的陌生來客。
「怎麼回事?」看不見眼前狀況的雲儂,在被韓冰帶到嚴彥的身旁時,輕拉著他的衣袖問。
「小儂,你怎出來了?」嚴彥扶穩她,緊接著兩眼狠狠瞪向門外某人的共黨。
「狀元兄,來者何人?」
「……陶七。」龍項尷尬地別過眼,有些不敢面對嚴彥眼中散發出來的怒氣。
陶七?殺手榜上的第四名,龍項的遠房表弟?
就算是來探親……要不要這麼會挑時辰啊?
「木頭,先幫我掀了蓋頭吧。」雲儂沒好氣地對嚴彥說著,決定還是先按步驟完成他們的婚禮。
嚴彥深吸口氣,強行壓下了滿心的不快,草草替她在這種地方揭起了蓋頭。雲儂微瞇著眼,在適應了光線後,這才看清眼前動彈不得,滿身是小傷的年輕男孩,而對方,正狼狽地一手撐在門邊呆呆望著她。
她笑吟吟地問:「來喝喜酒?」
「呃,不是……」陶七縮縮肩頭,總覺得門裡頭的寒意,似乎此外頭夾雜了初雪的冷風還要強勁了些。
「逃命?」
「是、是啊……」
她還是問得很客氣,「能請你挪個地方嗎?」什麼時候不好來,偏挑她大婚之日來,她家像是殺手集散地嗎?
「我找不到別處可躲了……」陶七苦著一張臉,一想到這陣子沒日沒夜遭人追殺的慘況,他就兩腳虛軟得不想再動。
「你是怎知道這地方的?」她沒對人說過,而嚴彥更不可能會把這地方說出去,加上這地方也不是那麼好找。
陶七顫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人,「龍項是我表哥,他曾飛鴿傳書告訴我他在這座山上,所以我就來這碰碰運氣……」
「你看著辦吧,今日是我大喜之日,這事我不管了。」氣悶的雲儂轉身拍拍嚴彥的肩,說完便撩起裙擺,負氣地大步走回宅子裡。
「小儂……」嚴彥手拿著她的紅蓋頭,急急忙忙地去追自家火冒三丈的媳婦。
在兩位房東都走了之後,深感歉疚的龍項,鬱悶地將陶七給拎進門內,關上了大門閉合上陣式,邊在嘴邊罵道。
「臭小鬼,就知道你礙事……」這下子嚴彥鐵定是記恨上他了。
「房租若是漲價了,你知道該怎麼辦。」韓冰神色不善地掃龍項一眼,接著轉身就走。
被拉進大廳內的陶七,在經過龍項簡單的包紮打理好身上的傷況後,乖坐在酒席上,頻頻打量著喜氣洋洋的四下,邊小心地問向對面臉色黑得都可以沾墨汁的高手兼前輩。
「你們……怎都在這?」自家表哥就算了,居然連已失蹤好陣子的韓冰也在這參加喜宴?
「你說呢?」韓冰怨恨地瞪著這個讓眾人心情皆不悅的元兇。
「我、我只是來避風頭的……」心中很是崇拜韓冰的他,結結巴巴地解釋著。
在坐的諸位又有誰不是來避風頭的?
「臭小子,你說說你這是怎麼回事?」沒法子見死不救的龍項疲憊地揉著兩際。
陶七兩手絞扭著衣袖,「我也不想來這找你呀,我這不是被人追得無路可躲了嗎?」
被人追?
「你身上該不會有塊破玉吧?」龍項與在座的韓冰互視一眼後,接著毫不考慮就問。
「你們也知道?」陶七訝然地張大了嘴,在他們極度不樂意的目光下,掏出懷裡的那塊燙手山芋。
「……」得,這下還真應了雲儂說的話,他們四人真成了全江湖的頭號目標了。
不知身在何處的陶七好奇地問:「表哥,方纔那位新郎官是誰?」
龍項隨口應著,「殺手榜上的第三,嚴彥。」好好的日子被不速之客攪了,不知道嚴彥會不會宰了他家表弟洩恨?
「什麼?」陶七大驚失色地站起身,「他就是那個神龍不見首也不見尾的第三?怎麼長得那麼平凡無奇?」這也太對不起他的身份了。
韓冰皺著眉,「你小聲點行不?」巴不得嚴彥出了新房來找他算帳嗎?
「他就是你表弟?」嚴彥夾帶著熊熊烈焰的問話,下一刻輕飄飄地飄抵龍項的耳裡。
龍項內疚不已,「你這新郎官怎麼出來了?」現在不是他的洞房花燭夜嗎?
嚴彥陰沉著臉,「小儂要我來陪客……」好不容易才安撫了她,偏偏她不肯讓他晾著這三名同行,硬是把他給踢出來陪他們聊聊。
當下三雙冷颼颼的眼刀,集中地砍至最後一名來報到的小同行身上,這讓備感負擔的陶七幹幹地咧著僵笑。
「呃,你……今日成親啊?」
嚴彥額上青筋直跳,「看不出來?」
「那個,小嚴……」龍項怯怯地出聲,有意替自家向來就脫線的表弟求情。
「把皮繃緊點,日後我再同你算。」嚴彥橫他一眼,在心中怨起自己當初幹嘛一時心軟收留他這名房客。
沒想到這新郎官的架子擺得這麼大,看不下去的陶七當下不識相地跳了起來。
「你怎能這麼對龍表哥說話?雖說都是同行,但你起碼也得尊敬一下咱們的身份和排名吧?」想他引以為傲的表哥向來就是在江湖上走路有風的,他一個第三也敢這般對待他表哥?
成個親都有人來打擾,這已經讓嚴彥打心底不痛快,聽了陶七的話後,他的怒意登時到達最高點,眨眼間他的軟劍已出鞘,如流星般劃過他們三人手中的酒杯後復再回鞘。
龍項放下被生生切掉了一半的酒杯,好不哀怨地找來抹布擦著桌上花大錢買來的美酒。
「誰讓你拿排行說嘴呢,這不是沒事找事嗎?」這個素來缺心眼的表弟,嫌他日子過得太好就是了?
「我不過是就事論事……」陶七怔楞了一會兒後,不記教訓地又開始放縱自己的口無遮攔,「對了,方纔那個長得很普通的老姑娘不會就是他媳婦吧?他怎不挑個年紀小點的呀?」
難得在人前出手的嚴彥,這回直接削掉他的衣袖,讓他在大寒天真改穿涼快的短衫。
龍項很想哀號,「誰讓你說他的寶貝媳婦呢,這不是欠砍嗎?」
「我又沒說什——」陶七氣不過地還想說嘴,忽地覺得頂上一涼,一縷縷的黑髮便自他的頂上飄下。
「誰讓你在這壞了他的好事呢?有點報應也是自然的。」龍項看了看被削掉髮髻的他,頓時心中不禁有些幸災樂禍。
「閉嘴,喝酒。」韓冰才不管那個陶七捂著頭頂東跳西竄的模樣,眼下他只想合上龍項的大嘴。
龍項認分地再次去取來新的酒杯,在嚴彥的冷眼下,一一替每個人都斟滿酒杯,開始了他們與眾不同的新婚之夜。
只是才酒過三巡,他們便發現了一個大錯誤。
眼前這個名叫陶七,臉皮厚得異於常人、性子又十分自來熟的小鬼,實在是……實在是太聒噪了,黃湯才下肚兩杯,他便管不住嘴巴,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搞得龍項只想回房打幾套醉拳,而韓冰則想回房撫琴發洩發洩。
「想當年我五歲的時候……」陶七眨著一雙醉眼,興高采烈地對其他三位沉默的同行說起了童年舊事。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
「嗝!我六歲的時候……」陶七大大地打了個酒嗝,親熱地勾著龍項的肩頭。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七歲那年的時候……」他邊說邊往韓冰的方向挪動,也不管韓冰是否冷著一張臉。
半個時辰也過去了……可殺手榜史上最年輕的第四名才俊,卻還在繼續回顧他不太漫長的人生。
嚴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他今年多大?」
「……十七。」龍項滿頭冷汗地看著還在發酒瘋的表弟。
再讓他說下去還得了?天都亮了。
喝不下酒的某三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舉步齊齊離開了大廳,來到了雲儂的新房外輕敲著房門。
「何事?」
龍項清了清嗓子,「妹子,能否勞煩你來廳裡收拾一下我家表弟?」
「開價多少?」被人擾了新婚之夜的雲儂,此刻聲音聽來冷淡得跟冰一樣。
明知道他們現下阮囊羞澀還跟他們開價……
「……五兩。」有些肉痛的龍項只好開口。
她還在記仇,「你們就陪他一塊回憶回憶逝去多年的青春年少吧!」
「那……十兩?」龍項愈想愈覺得他早早就該把陶七給扔出莊外。
「早點睡。」
還是韓冰最痛快,「一百兩。」
「那有什麼問題?」下一刻,早已換下喜服的雲儂,笑意盈盈地打開了房門,排開了他們逕自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他們三人跟在她的後頭,看她走過去低首在陶七耳邊說了一會兒,不久就見陶七以袖掩著臉,一路哭號著跑出大廳外。
「嗚嗚,你欺負我——」
某三位同行膽戰心驚地看向雲儂,不知她這回又是下了什麼殺手鑭。
「你……你對他說了什麼?」
「嗯?」她笑得一臉無關風與月,「不過就是陪他回憶回憶這些年來他的悲慘情史而已。」敢壞她的好事?
不過多久,跑出廳外的陶七已跳上屋頂,並藉著酒意在房上頭鬼吼鬼叫。
「莫珊珊,你這個不識貨的女人!看不上我是你沒福氣!」
廳內的眾人動作一致地抬首望向房頂。
「納蘭郡主——」陶七扯開了嗓子心酸地直嚷嚷,「你怎麼可以吃干抹淨就不要我了?總有天你會後悔的!」
三人各自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深刻體悟到當家掮客今兒夜裡的火氣有多大。
「待他喊夠了就去把他拎下來吧。」雲儂若無其事地招呼著他們,「你們也別光喝酒了,我去幫你們做幾道下酒菜。」
當雲儂手端著托盤,帶來了熱騰騰還香氣四溢的下酒菜時,老早就被拎下來的陶七,此刻正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兩手抱著酒罈醉意無限地滾來滾去。
她擱下托盤,「擺平那小鬼了?」
「總算擺平了……」龍項討好地邀她入座,「來來,弟妹,你就別忙了,今兒個你們成親,你也陪我們喝個兩杯。」
嚴彥晾他一記白眼謝絕了他的好意,逕自扯著雲儂的手帶至自個兒的身旁坐下,並且對不愛飲酒的雲儂斟上一碗清茶。
「喝吧,我敬你們。」韓冰首先舉起酒杯,卸下了以往生人不近的冰冷俊顏,誠心誠意地與他們祝賀。
少了個長舌又老說錯話的陶七,酒宴上大夥兒的心情明顯地好了許多,隨著美酒一罈壇地拍開封泥開啟,桌上的眾人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氣氛也變得更加熱絡了。
一個時辰後,龍項頂著一張抹過胭脂似的醉臉,醉趴在桌上,在嘴邊也不知喃喃念些什麼;韓冰則是愈喝臉愈白,最後不勝酒力,一手撐著面頰,緊閉著長長的眼睫動也不動;嚴彥雖未醉成攤爛泥,但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一徑呆坐在椅上朝雲儂憨憨傻笑……
雲儂叉著腰,問向刻意海灌房客們的嚴彥。
「別人是拿酒醃梅子,你這是拿酒釀殺手嗎?日後他們是能吃還是能賣錢?」這是多麼難得的盛況啊,殺手榜上排行前四名的殺手,今兒個全都住她家醉得躺下了。
嚴彥一反面癱的常態,兩手抱著她的腰,笑咪咪地纏著她不放。
「小儂……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記著你的話……」
她掏出繡帕仔細拭去他額上的汗水,「我對你說過的話可多了,哪像你這麼節省?」
「我……我從不充英雄、不強出頭、不做多餘的買賣……」他埋首進她的胸腹間,撒嬌似地以額磨蹭個不停。
她按住他的腦袋不讓他亂動,「嗯。」
「我安安分分的當我的殺手第三……出門好好的賺、賺錢,再平平安安的回來找你……」
「我知道。」
「我什麼都聽你的……嗝,我什麼都依你……」他仰起頭,醉眼迷濛地仰望著她,就像在朝拜心中的女神一樣。
她放軟了音調,「為什麼這麼乖?」
「因你是我媳婦。」他綻放出心滿意足的笑意,「全天底下……唯一會為我著想,一心一意只對我好的媳婦……」
「……嗯。」她微微彎起唇角,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他難得露出的可愛笑臉。
他將她抱緊,「這世上……你只珍惜我一人是不?」
「這還用說?」她的心可不大。
「嘿嘿……」
「算我怕了你。」雲儂在他粘在她身上不動時推推他,「下回不許再喝得這麼醉了,起來,咱們回房睡。」
「好,都聽你的……」嚴彥樂呵呵地拉下她,在她頰上印了個大大的響吻,然後在她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走好。」在他把泰半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時,雲儂一手環抱住他的腰際,一手拉過他胳膊放在她的肩上。
「小儂……」
「在這呢。」她扶正他的身子慢慢移向大廳門口。
「我等好久了……」他邊走邊偷吻她的芳頰,「好久好久……我們終於是夫妻了……」
「嗯。」
「永遠不分開……」
她紅著臉,「好,都依你。」
在他倆走出大廳後,壓根就沒徹底醉死,只是裝睡的韓冰睜開了雙眼,本來趴在桌上的龍項抬起頭打了個酒嗝,就連一直躺在地上的陶七,也抱著酒罈子起身來到桌邊坐下。
聆聽著愈走愈遠的他們,一路上斷斷續續的低聲絮語,廳內的三人彼此看了對方一會兒,再各自拿起酒杯。
醉死他們吧……
該死的嚴彥,害他們都想找門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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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光照耀在昨夜所下的初雪上,薄薄的積雪很快即在陽光底下融化了,而同樣融化的,還有嚴彥的那顆心。
側臥在床邊的嚴彥,雙目瞬也不瞬地瞧著猶在夢中的雲儂,他以指輕撫著她泛著淡淡粉紅的面頰,再滑過她略帶暗影的眼簾,一想起昨夜醉睡到大半夜後,酒醒的他是如何一路折騰著她到天亮的,他就不想擾醒正沉沉睡著的她。
由於他靠得太近,不斷輕拂在雲儂面頰上的呼吸,還是擾醒了睡眠向來都很淺的她,她倦累地眨著眼,有些迷糊地看著近在眼前的他。
「累嗎?」嚴彥以指輕輕勾過一綹滑落她額際的發。
「嗯……」她疲睏得不想睜開眼睛,「什麼時辰了?」
「還早,再睡一會兒。」
她喃喃說著,「要去給爹娘的牌位敬茶……」
「我去敬就好,他們不會介意的。」他拉過大紅的喜被遮蓋起看了一夜的美景,結實地蓋到她的下頷處,免得她會受涼。
「也得同小弟說聲……」舒適的暖意讓她輕歎了口氣,再次漫上的睡意,令她的聲音愈說愈小。
「都說、都會安排好的,你安心睡。」嚴彥在她的額際印下一記輕吻,再次抬起頭來時,發現她已經又睡著。
外頭明亮的日光穿過窗欞,映得室內亮堂堂得有些刺目,擔心她會睡不好,他放下了床邊的紗幔,透過紅艷的紗幔,投映至她面容上的光影,顯得格外柔和美麗,令他只看了一眼,便無法再挪開眼眸。
她生得不美?
在他人眼中,或許吧,龍項之前有好陣子也挑剔過她的容貌,而他總是一句他也不是什麼潘安就打發龍項了。
因工作的緣故,走遍大江南北的他見過不少美人,有人家閨秀、有青樓艷妓、有小家碧玉,她們無一不美,無一不誘人,可她們再美,卻美不過他心中那一張雪地裡的容顏。
那時他隔著眼中一層薄薄的淚,看見雪地中哀歌的她,面容削瘦,雙唇凍得泛紫,可他卻覺得美得九重絳仙也比之不上,因她是為了他才如此的。而就是為了他,所以他才更深刻地覺得她美麗,只想將她恆久地置在他的心頭上,任世上再多傾國顏色,也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