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霜痕一身雪白,是純淨的顏色。
也是死亡的顏色。
靠得近了,他的神情清晰可辨,皺著眉,似乎不悅於被打擾;而她雖然害怕,卻沒有逃避。
她已經逃得夠了,如果上蒼今日非要亡她,她又何必死得如此狼狽?至少她確定,這是一個很『乾淨』的人,縱然從不曾交談過她仍知道。
雙腿已麻木,她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毫不退縮。
他的眼神比雨還冷、更能刺痛人,淡淡掃視卻已似一劍劃過;而她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於亭外止步,與他對望。
默默無語。
雨很急,打在身上隱隱生疼。
良久,莫霜痕終於出聲說話:「滾。」
簡單一字,聲音不大卻很清楚。
遠遠、傳開來,就連逐漸靠近的嘈雜人聲,亦難將之掩蓋。
殺意凝眉睫。
雖然雨勢大得令她看不清莫霜痕的表情,卻感覺得到他的殺意。
緩緩閉上眼,等待即將來臨的疼痛,致命的、疼痛;或許值得慶幸的是,莫霜痕的劍很快、很利,她的死亡應該不會拖延太久。
劍鋒裂空。
她卻沒有感覺到痛楚,甚至連雨打在身上的力道都減輕許多。
偷偷將眼微睜,但見銀光漫天。拋向半空的傘飛旋,牽動周圍雨滴放射,像一朵綻得恣狂的花,而揮劍的他比雨花更眩惑人心神。
白衣如雪飄然,似天神降世。
劍光很冷,每次一閃必有數人倒下。
死法相當一致,咽喉或眉心、一點殷紅。
她睜大眼愣在當場不知該作何反應,直到這批追兵盡數倒下,莫霜痕抬手接回他的傘,似幽魂般回到涼亭中。
劍,輕輕一振、一串血珠飛散,在滿地泥濘裡灑下數朵紅花。
收劍人鞘。
回復方才幽然靜立,彷彿亙古便已立於此的沉靜,好似他從來沒有動過。衣裳仍雪白皎潔,不染半分塵埃、半點泥水。
魏情苑不懂,為什麼莫霜痕沒殺她?
他仍舊看著她。
「還不走?」
她凝視著他,突然想起一些卿颼以前提過的事,關於,莫霜痕這個人。
『我那小師弟啊,脾氣雖然是差了點,但還算挺講理的。』說起他時,卿颼的神情常是帶著一絲懷念。
偶爾,透出幾許感傷。
她知道卿颼並不想讓她知道,所以一直裝著不知道;但其實她明白,卿颼對於叛出師門與莫霜痕決裂這些事,歎惋不已。
雖然無悔,卻惋惜,畢竟彼此曾經是那麼知己的師姊弟。卿颼對他如此,他對卿颼應也不會差到哪去,再加上、他的性子。
也許他並不想看見她,卻沒有不講理到濫殺的地步。
更因為有人在追殺她,而幫她料理掉那些人——雖然,也許有部份原因是這些人打擾他的清靜。但他知不知道、這麼一來等於把她們與青荷樓的恩怨攬上身?他殺了青荷樓的人,青荷樓絕不會就這麼算了,尤其、他又是卿颼的師弟。
……也許,他明知道,卻毫不在乎。
因為他傲,傲得不把青荷樓看在眼裡;不只青荷樓,天底下任何一個組織大概都沒被他看在眼裡,他只管他覺得應管的事。
或者……他比颼颼所知道的還要重視颼颼,不想颼颼會傷心,所以儘管不喜歡她仍是幫她;當然,也可能是兩者皆有之。
但不管是為了什麼,她繼續留在這裡顯然令他相當不快。颼颼說過的,他好靜,她不應該繼續在這打擾他。躬身行禮致意後,轉身往與來時路相反的方向離去。
沒料到,竟遇上另一批青荷樓的人。
慌亂間她失足落河,也才擺脫了青荷樓的追捕。
河流湍急,誰都以為她將有死無生,包括她自己。
在水中拚命掙扎著,存活的感覺一點一滴被奪走,被絕望吞噬。不記得是怎麼被席塵瑛所救,醒來時只深深記得那種恐懼感;拚命地逃、拚命地躲,不能被逮著,被逮著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
害怕地忘了其它東西。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憶起……
***
「那個傻瓜……」聽魏情苑說完,卿颼只覺五味雜陳,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一直以來的疑問終於獲得解答。
她本一直想不透,為什麼莫霜痕會動手殺魏情苑?據她的瞭解,他的心情再怎麼不好也不可能拿無辜的人出氣。就算他再怎麼不喜歡一個人,只要這個人沒有犯什麼大錯,他就絕不可能動手,好惡歸好惡、是非歸是非,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之所以不肯對她解釋,只怕也是因為他自覺,那個時候沒有保護魏情苑直到她來、也沒有告訴她魏情苑往哪走,導致魏情苑生死不明,他有責任;或許也是擔心,如果魏情苑死得相當不堪,她會更悲傷。
寧願什麼都不說、寧願默默承受她的報復,傻得可以;一別十餘年,她沒想到他的傻勁竟變本加厲到這種地步。
她笑了,也哭了。緊緊抱著魏情苑,重複低喃著:「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魏情苑沒死,她的心情是輕鬆不少;心疼情苑的遭遇之餘,卻不得不連帶地想起另一個問題。
莫霜痕與羅泓堰之間,該怎麼辦?
***
「莊主不在。」稚齡侍女細嫩小臉上的神情淡漠,聲如銀鈴般清脆,也如銀鈴般冰冷無情。雪影山莊,居住的似乎儘是寒如霜雪的人?縱然在過去他與莫霜痕尚未走到今日這步田地前,莫霜痕身旁的侍女僕童便已都是這副模樣、這種態度。
近乎無禮的淡漠,就算明知他是莫霜痕的好友亦不會熱絡幾分。
不在嗎?
還是,不想見他呢?
「那麼,我等他回來。」
小侍女盯著羅泓堰直瞧,沒有立刻動作。
好半晌才退開,躬身迎他進門。
***
雪飄落的時候,羅泓堰伸出手接了幾片在掌心。
皎潔晶瑩的雪片,輕柔冰冷,很快就化了。
雪影山莊一年當中下雪的時間並不長,飄下的雪總是很細、很輕,像影子一樣、無法捉摸,因為一觸到人的體溫就溶了。
等待、慢慢溶成一片,望不見盡頭的思念。
從來不曾待在沒有莫霜痕的雪影山莊,從不知道雪影山莊在下雪時原來竟是那麼冷、凍得透心。一直有種來這裡就可以找到莫霜痕的錯覺,來這裡卻見不著他是頭一遭;雖然推斷得到他應該是追在自己身後,沒能來得及趕回來是理所當然的事,仍覺得有點……失落。
今年的冬,比往年寒嗎?雪水漫出掌心溜過手腕、順著手臂向下滑落,貼著血管移動像把寒象把寒意直送進心裡。並不是個很怕冷的人,卻覺得很冷,冷得像什麼東西都結冰了,變得脆弱、易碎、一個不小心,就會崩毀。
莫霜痕會愛他嗎?他不敢想,妄想只會讓自己變得可笑。
莫霜痕現在,在哪裡呢?
又、是在想什麼?
會不會想他這個已經不像朋友的朋友、還是連想都不願意想?
會不會,嫌他髒?
為了治傷要這麼做是不得已,雖然是行房但會因此覺得自己愛上對方簡直是有病,這些年來和多少女人做過同樣的事他從不覺得自己愛上人家。慾望和感情是兩回事,愛情常常是一種錯覺,到這把年紀還沉浸在這種錯覺裡著實可笑。但、這是錯覺嗎?
收回手、擦乾水跡,滲進心裡的冷意卻抹不去。
今年冬天,真冷。
***
次日,莫霜痕沒有回來。
從日出等到日落,只等到細雪紛飛;滿園的花沉睡,少數幾種長青樹木在寒風中微顫,肅冷深沉的冬意瀰漫。
第三天,仍沒有看見人影。
醒時嗅著梔子花香,原以為是人已歸,卻是被褥上的熏香。
因為暖了、所以透散。
不是那個人。
第四天,仍在花香中醒來。
定定神、就地落坐,想想笑自己瘋。
沒有任何證據說明莫霜痕已歸。
第五天行蹤依舊渺然。
疑惑著、究竟是路上發生什麼意外耽擱了還是莫霜痕早巳歸來卻不願露面?雪下一陣、停一陣,積不厚卻總是覆著滿目蒼白。
白得令人心寒。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半個多月過去,他始終沒有再見到莫霜痕。
詢問,僮僕們一片靜默不答。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要走、得趁著自己還有力氣的時候走,如果莫霜痕不願意再見他,他也不想死在這裡。
不想,污了莫霜痕的住所。
整理好行裝正準備離開時突然被叫住,「羅公子請留步。」
「公子說,請羅公子見過公子再走。」清脆冷淡的嗓音,字義似乎是請求卻沒有半分違背的餘地。
「…他回來了嗎?」
侍女沒有回答,倒是眉皺了起來。
其實不需要她回答他也猜得到,莫霜痕應該回來了,就算人不在莊裡也必已有所聯絡。因為,若這是之前離莊時的吩咐,在他來訪時應門的侍女不會等到他說要等莫霜痕回來才讓他進莊。
「他什麼時候見我?」
「公子沒交代。」
沉默、沉思。留?不留?再留只怕就走不出去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並不想用傷勢發作的可憐模樣來搏取莫霜痕同情,那種感覺噁心得令人想吐;可是若不留,他這趟來雪影山莊就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要、見到、莫霜痕。
***
突然醒在一片黑暗裡。察覺到空氣流動時什麼也沒想、反射性彈起身直撲,發現確實有個人存在,便毫不考慮地緊緊抱擁。
不管來者是誰。
沒有時間想,如果分神去想這個人必然就跑了。
被他抱住的人顯然十分驚訝,僵著身子一時間沒掙扎;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有那麼快的反應,明明他現在早就相當虛弱。
他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體內的真氣在亂竄,經脈脹痛著、嘶吼威脅著要迸裂;不敢開口他本不該妄動真氣,這麼做只會讓傷勢加重、必須提前醫治,卻已經別無選擇,他必須留住莫霜痕、跟莫霜痕說幾句話。
呼吸粗重,腥甜味道已湧至口腔卻被他硬吞下,嗅不到梔子花的香,血的腥氣早已佔據他嗅覺。
比誰都清楚莫霜痕討厭骯髒,他絕不能將血染在莫霜痕身上;但就算要他放手,他也已無力再動彈、更何況他根本不想放手。
羅泓堰一直說不出話,被他抱住的人也一直沒說話,房間裡充斥著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迴盪。
不知過了多久,莫霜痕終於有所反應。
「放開。」
沒有掙扎只是簡單兩個字,聲音很輕很輕、也很冷很冷,就和雪影山莊飄落的雪一樣,彷彿碎散一地晶瑩。是、什麼碎了?
羅泓堰垂首靠在他肩上仍舊答不了話,素來穩定的手依然虛弱地顫抖著,幅度微弱得令人覺得可憐。
莫霜痕察覺到不對,翻手一扣、診察羅泓堰的脈搏,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羅泓堰只知道自己的手被拉開、接著被抱起安置回床上。
迅速而輕柔,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殺人時的狠戾。
「我……」張口想說些什麼話,卻什麼也說不出。
除了不能說,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別說話。」
簡單三個字,不帶感情的平靜。
連以前所能感覺到的那種淡淡情感,都不見了。
羅泓堰有些慌,卻不知如何是好。莫霜痕是在生氣、還是……?知道,這個人一向是冷的,從沒看過他動怒的模樣,再怎麼惹他礙眼的人最多是殺了。而現在,他是生氣了嗎?還是根本不想動怒,直接要切斷這份感情?
掙扎著想再開口,莫霜痕卻先說話了。
「有話,」停頓片刻,才續道:「明天再說。」
話,可以等到明天再說嗎?
想問、想問、想問!
口唇乃至咽喉卻都像僵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莫霜痕現在是什麼表情?是嫌惡是厭煩還是?什麼也沒有、就像對一個陌生人?一個不想救,卻不忍見死不救的陌生人?
比誰都清楚,莫霜痕雖殺人無數,卻也十分重視生命。
見死不救的事情,莫霜痕做不出來。
他知道。
但他不要這個樣子、不要。
想掙扎,手腳卻一點力氣都用不出來;睜著眼,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得到冰涼手指劃下,緩緩扯落衣帶、撥開衣襟。
寒意透膚,令人心都冷了、凍了。
隨著床帳落下,碎了。
這樣的關係到底算什麼?羅泓堰已經沒有答案。
莫霜痕的犧牲到底為了什麼?也已不敢問。
他熟悉的那個小莫,好像已經不見了。
已經,不見了……
***
雪在飄。
他站在雪裡,髮絲微揚。
風很冷。
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
因為那個人,遠比風雪還冷,讓他的心也變得一樣冷。
一傘遮天。
回眸,便看見那個人的臉。
沒有表情的臉。
他靜靜地,瞧得癡了。雖然,那並不能說是一張十分美麗的臉,眉宇間流露的冷酷,更令人不敢逼視。
卻令他癡迷,並且心碎。
半晌後他突然驚覺莫霜痕已陪著他站在雪裡許久,連忙伸手去接莫霜痕手裡的油紙傘,「對不起。」
莫霜痕沒讓他接過傘,只是輕輕問了一句:「不進去?」
仍舊是,冷得像雪的字句,卻掩不去關懷之意。
仍當他,是朋友嗎?
或者,只不過是不想白費功夫?都已經花了那麼多功夫救人,這麼死了豈非功虧一簣。他現在不似一般練武之人可有真氣護體,氣血處處滯塞難暢,面對天寒地凍,抵抗力甚至是比常人差,若放著不管,凍死不會令人意外。
只是封鎖經脈的大難都沒能讓他死了,卻因這種小問題而死,傳出去很容易讓人笑掉大牙的。
他鬧過的笑話已經很多了,犯不著再加上這條。
定定望著莫霜痕,後者沒有閃避。
握著傘柄的手,冰涼。
雪輕輕落在手上,竟是不曾消溶。
隨著風起,再度飛向不知名的彼方。
看著,突然有種悲傷的感情猛然上湧。
說不出確切理由。
雪舞無定,飄然不知何處停歇。
原應觸手即逝,在莫霜痕手上卻不曾。
是因為……莫霜痕也是雪嗎?就像雪一樣冰冷……思及此,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搭在莫霜痕握傘的手上一直沒放,剎那間、燙著也似地遽然縮手。
而莫霜痕不動。
凝若盤石,不動如山。
因為他不動。
因為他似乎沒有進屋的打算,所以在這裡陪他站。
這就是莫霜痕。不太會強迫別人做什麼,卻很固執,固執得會讓人覺得他很狂妄自大、從不考慮別人的想法。
事實上好像差不多的確如此。但,能夠讓他固執的人,並不多;並且在大多數時候,他的做法不是硬逼,而是像現在這樣,接近緊迫盯人的做法。
只要羅泓堰不動,他就會一直站在這裡,直到彼此有一個人倒下。
很笨,但很有效的方法。
至少對羅泓堰來說,是最有效的。
羅泓堰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微微,一笑。
「走吧。」
***
「……我不生氣了。」
在羅泓堰偕同莫霜痕進屋坐下,一壺溫熱的酒下肚、為冰冷的身體增添幾許暖意後,莫霜痕突然這麼說。
羅泓堰本一直垂首把玩著面前的酒杯,聞言略感錯愕、抬頭。不經意間望進一雙黑沉瞳眸裡,一雙冷得令人心碎的,黑色眼眸。
是不是該欣喜若狂?莫霜痕仍當他是朋友、原諒他了,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
不曾提過隻字詞組,彼此都一樣。默契?
為什麼生氣、為什麼不生氣,好像都猜得到理由也好像都找不到理由。
原諒、了嗎?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滿足?
理由是什麼,到底、重不重要呢?
他注視著莫霜痕的臉,那張臉依舊一點表情也沒有。不是施恩、不是要引人注意,只是敘述。
不生氣了。
不作任何解釋,一如以往那樣簡潔。
再度垂首,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
應該高興的事情他高興不起來,胸口寒意仍涼透心;不過一個吻就足以令莫霜痕如此在意,遑論求愛。
是該死心吧。總是愛上不該愛的人,注定沒有結果。
是該知足吧。莫霜痕願意原諒他、不再生他的氣,不能再貪求了。
笑出聲,「謝謝。」不敢抬頭,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笑容很難看,雙肩幾不可察地顫抖、心好酸。
應該夠了吧?至少還能夠留在莫霜痕身邊、至少不是被不屑一顧。
所以他笑。
很真心地、笑得很用力,並非強顏歡笑。
把所有力氣花在笑,就不會有精力去傷心。雖然並沒有得到真正想要的,但這樣,就夠了吧?
不能夠,再奢望更多,上天對他,已經很仁慈。
不該再奢求。
莫霜痕靜靜看著羅泓堰,沒有任何表示。
從來就不會干涉羅泓堰任何情緒表現,從初識時開始。
眼前彷彿又出現方才雪地裡,羅泓堰的微笑。
嘴角明明揚著,卻比哭泣還憂傷。
比多年以前那一夜,抱著酒罈放聲大哭時還悲傷。
不再外放、凝縮在眼底,織就滿滿愁緒。
濃得,化下開。
誰都不知道莫霜痕懂下懂情愁,包括莫霜痕自己。
但至少,憂傷的感情,他懂。
他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