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日照落在身上,灑下幾許暖意。
雖然風還是一樣冷,但天色明朗已夠人心情愉快。
羅泓堰在笑。不再陰霾憂傷,好像恢復了往日受傷前的爽朗;但眼底不經意間掠過黯影的機率,卻比以前高出不少。
莫霜痕也許注意到了、也許沒發現,但他什麼都沒說。
一個字都沒提。
「一個月內,我會回來。」留下這句話,他走了,離開雪影山莊、離開莫霜痕。
莫霜痕沒有問他欲往何方,目送他遠去。
就像曾經的每一次。
離別時好像總是這樣子的,站在原地、看著背影消失在眼界裡,對誰,莫霜痕都是留在原地的那個人。
不會追過去、也不會一直待在原地發呆,等到人影消失後,便背過身。
再好的朋友,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交集,只是短暫的事情。
只是,這樣而已嗎?
但不知為什麼,他仍是回頭,多看了一眼。
多看一眼,離人背影早已消失的地平線。
***
日近黃昏。
羅泓堰抬頭看看天色,合計著也該是找家客棧投宿的時候了。
才進客棧,迎面便見到一個很熟悉的人坐在角落裡朝他直揮手。「臭蘿蔔~」高高興興地迎上前,用力拍著羅泓堰的肩膀,笑道:「你怎麼這麼慢,現在才到?」
羅泓堰略揚眉,雖然早知道夏謫月的消息靈通,仍不免有些訝異。「你怎麼會在這?」
「來逮你啊,好小子上次居然敢拋棄我。一聲不吭就這麼走了,後會無期啊?呿~咱們的孽緣可沒這麼容易斷。」邊說著邊皺鼻子擠眼睛,一臉怪模怪樣。
微微一笑,「大不了下次我讓你拋棄回來嘛,不過,我可沒說後會無期。」
雖然早知夏謫月不是會計較這種事的人,多少還是有些愧疚;如今見他如此直爽地說開,自是寬心不少。
「哼,還敢說呢。」夏謫月親熱地將手臂搭上他的肩,嘴裡可沒忘了嘀咕:「你就這麼跑了還帶傷在身,誰知道下次看到你會是什麼樣子?仗著運氣好也不該這麼玩,老天爺有時候沒長眼睛的。」
「老天爺就是沒長眼,才會讓我活到現在呀。」嘴角輕一揚,一如以往自嘲。「你別忘了,我是從不干正經事的禍害呢。」
「是是是,你是禍害;我活該倒了八輩子霉才認識你這個禍害,行了吧?」拉著羅泓堰落坐,倒了兩杯酒,配著花生米繼續閒聊。
「笨羅卜、爛羅卜,上次瑛兒好不容易找到辦法可以治你的傷,找到你房間去才發現你已經溜了。矣,要玩也不是這樣子的吧?居然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要有個什麼萬一,豈不是要瑛兒內疚到死?」
羅泓堰先是一愣,然後略揚眉、咧嘴一笑,不曾回答卻反問:「夏大少爺,什麼時候請喝喜酒啊?」
「什、什麼?」這回輪到夏謫月怔愣,隨即臉一紅,低斥道:「你在說什麼啊?」
「沒什麼。」悠哉悠哉端起酒杯湊到唇邊,「不過,從『小席』到『瑛兒』,嘖嘖嘖,這中間可不到一個月哪。」
「我,這個……」霎時間是有些手足無措,但隨即反應過來。「呿呿呿,不要給我轉移話題!」
沒理會他,羅泓堰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不過之前花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該說是快還是慢了。」沒理會夏謫月幾乎是吹鬍子瞪眼睛——雖然沒鬍子可吹——的神情,不疾不徐地啜飲一口杯中物,「嗯,這酒不錯。」
「姓、羅、的!」一字一頓,蓄勢待發。
「怎麼?這姓很好,我很喜歡啊。」慢慢地喝完酒,羅泓堰依舊在笑,很一如往常的笑法。夏謫月神色卻突然一變,猛然地想起他的禁忌、察覺到他未說出口的話語。
「比姓席好太多了。」
他與席家的仇,永難忘。
想忘也忘不了吧?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被同一個男人害死。而那個男人,正是席家的當家,席塵瑛的爹。
「臉色那麼難看做什麼?你要和她成婚,我很高興呀。」為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笑嘻嘻地道:「你是名門出身,不會有問題的。」至少,不會遇上和他相同的問題。
一個父不詳的私生子,會碰上的某些問題。
夏謫月瞪著眼睛,一時也想不到該接什麼。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是拿起酒杯堵住自己的嘴。半晌後,才又開口接話:「算你狠……」夾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裡,邊嚼著不忘嘀咕:「老是講到我接不下去。」
哀怨的語氣令羅泓堰啞然一笑,「那可真是對不起哪。」並不特別想提醒別人記起那件事情,只是他怎麼也忘不了。那明明就已經,過去很久了……
「少來,你這傢伙道歉時從來就沒什麼誠意。」睨著羅泓堰,不是很認真地嘀咕抱怨:「說是說對不起,也從沒見你改過。」當然知道這種事不是說想改就能改,因為那並不是說要忘就能忘得了。
甚至是越想忘、就越忘不了。
羅泓堰笑著斟酒,陡然轉移話題:「你和小席要拜堂時說一聲,我會到的。」
夏謫月眉一挑,「你自己說的喔,可別反悔了。」
羅泓堰大笑,「我等著鬧你洞房呢,怎麼可能反悔。」
「來呀,怕你啊?不過……」眉頭突然一皺,沉吟道:「到時候,姓席的會出現這事兒是免不了的,你……沒問題嗎?」
「小席嫁你就姓夏了,我不喜歡跟姓席的往來,可沒說會不理夏夫人哪。」笑嘻嘻地,明知夏謫月想問的是什麼仍舊裝蒜。
「喂,」眉頭皺得死緊,「別玩得太過份,我是說認真的。」
「我也是說認真的啊,」笑容不改,眼底深沉的光采一閃而過。「沒臉見人的,該是他而不是我。」
「……」夏謫月張口想說點什麼,終究無語。
那是誰都不能干涉的,憤怒、憎惡、仇恨,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也就代表了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
死去的人已死,死亡,就是定局。
「別提這個了,」再度飲盡一杯酒,羅泓堰笑得很開心。「說說你和小席打算什麼時候成婚吧?」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提到那個男人的事情,但事實上究竟在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呿,成婚?當然要先把你的傷勢解決啊。」順從地轉換話題,夏謫月也不想在那件事上多談。斜眼瞄著羅泓堰,「你不會蠢到以為瑛兒可以丟下傷勢未癒還隨時可能出亂子的你專心準備婚事吧?」
羅泓堰微微苦笑,「她大可不必這樣的……」
「但你也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不是?」夏謫月漫不在乎地聳肩,既然大局已定他就不會喝這種乾醋。反正他早就知道病人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任何天大的事遇到她的病人,都得靠邊站暫緩執行;更何況這個病人,是羅泓堰。
「反正現在事情也好辦,當初對你下手的那個姓卿的女人,已經答應要醫好你的傷了。現在就等逮你回去,事情就可以解決了。」
「……她?」怔忡,不由得感到疑惑。羅泓堰很清楚那個名喚卿颼的女子,為了逝去的情人多麼傷懷;如今,是放棄復仇了嗎?還是,她決定改以別的方式復仇?
***
「公子,羅公子已與夏公子會合,前往滌觴樓。」白衣女斂眉低首,躬身向立於窗邊背向她的莫霜痕報告之前出外追蹤所得的訊息。
莫霜痕沒有回頭,僅輕應了聲、一揮手示意退下,侍女躬身行禮後離開,整個軒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專注凝視窗外的雪,而無表情地令人猜不透心思。
雪影山莊入冬後便易飄雪,在羅泓堰下山不久後,天空再次為薄雲所覆蓋、降下像影子的雪。很輕、很輕,卻絕對不比一般的雪暖。
他,是不是可以說很像這些雪?
雖然看起來冷漠,心仍有情。
只是輕了點、淡了點、薄了點,有時候甚至……淡到讓人難以察覺。
尤其是,被其它事情分散注意力的時候。
傘,橫在牆角。
很隨意地擱著。
他原不是那種會將東西隨意放置的人,何事煩心?不是沒有人好奇,卻沒有人敢問,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
雪飄了很久。
他也站了很久。
一動也不動,像已封凍。
就不知,思緒是不是也已凝結?
倏然回身、執劍而出,行至庭院練劍。
雪在劍尖旋舞,他的發在雪中翻飛,黑與白交錯,應是涇渭分明又似乎溶成一片。
練劍,一向可以讓他平靜,也可以讓他想清楚很多事情;打從幼年時第一次摸劍開始便一直是如此,現在還是一樣。
以後,亦將如是。
但他究竟能不能夠,將這件事理清?
***
「醒啦?起來試試還有哪裡不對的,再請席二小姐你看看。」剛睜眼,便聽見卿颼的聲音響起。和他記憶中同樣低柔、微冷,卻多了點感情。
是因為,情人已回到她身邊嗎?
羅泓堰瞥了她一眼,只見一名看來溫柔嫻靜的女子,很安靜地偎在她身旁,頗小鳥依人的意味。第一眼看見不免是感覺有些奇怪,但看慣了,倒也不覺有什麼。
也不過就是,一對愛侶罷了。
慢慢地坐起身,房間裡四個人八隻眼睛會盯著他直瞧……好吧,有待修正,畢竟席塵瑛的眼睛是看不見的。可是,也沒必要受個傷就變成任人觀賞的東西吧?心裡有些嘀咕,
卻沒有表現出來,因為很清楚,這些人是因為擔心他才會聚集在此。
集中精神,試著運氣、週身循環一遍。
「……」
「怎麼樣?」
「是沒什麼不對。不過……」試著再行運轉一遍,確認方才發現的事情。皺起眉,感到有些困惑。
「不過什麼?」夏謫月最是沉不住氣,緊張地追問。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好像……」不信,又試了一次,感覺更加明顯。
「覺得你的內力變強了?」說話的人,是卿颼。
「嗯……」她,做了什麼?按一般常理來說,經脈被封那麼久,功力不曾減退已屬不尋常;違論不退反進?
「那是理所當然的。」她笑,淡淡的。
嘴角彎起的弧度很淺,令羅泓堰不禁又想起莫霜痕。
記憶裡,竟是找不到那個人笑起來的模樣?
「我用在你身上的手法,原就是一種雙修的功法;以鎖脈扼止真氣外散,從而巡迴以收倍增之效。所以席二小姐會找不到醫治方法,因為那本就不是用來傷人的。」收起笑,卿颼的表情變得有些凝重。「當初,老頭傳下來時便講明了此種修練方式有其凶險性,一者男方必須盡快透過雙修之法以疏導體內膨脹太快的真氣,否則必將爆體而亡;二者女方在每次修練完,必先損而後進。同門之中,只有我和那個笨蛋懂這套功夫,所以我……才會用這個法子。」雖然似乎是說得雲淡風輕,羅泓堰卻覺得在她的眼神中看見了愧疚。
原是個很驕傲的人吧?不容許自己犯錯的人。
停頓良久,卿颼才接著道:「……把你牽扯進來,我很抱歉。」道完歉,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說什麼,都無法挽回她做下的錯事。
氣氛很僵。
羅泓堰沉默著,許久沒開口。半晌後方答話:「說句抱歉,就算了嗎?」
卿颼直視著他的眼,沒說話。
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解。
魏情苑顯得有些緊張,握緊了卿颼的手。當然知道這次的事情是卿颼理虧,牽扯到的範圍幾乎可就是一生;不能原諒,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原以為、原以為……他可以不計較的。
夏謫月同樣錯愕,從不記得羅泓堰是這麼小家子氣的人啊?雖然這事確實牽扯不小,但他……?
席塵瑛則若有所思,沒有什麼特殊反應。
羅泓堰忽然眨眨眼、咧嘴一笑,「至少也還我一罈好酒示誠意吧?初見面時我可是奉上了大半壇的竹葉青哪。」
卿颼先是一愣,隨即大笑。「那有什麼問題?賠你十壇都成。」
夏謫月也笑了。呿,早該想到的,這傢伙的個性,有時候實在不太好……
「是麼?那就去備個十壇來吧。」羅泓堰亦放聲大笑,「就當慶祝我傷癒!」是該慶祝吧?他不必再讓莫霜痕那麼委屈自己了。
不必再,傷害他了……
一切終究要歸於平靜。
***
雪,慢慢落下。
他練了多久的劍?似乎,雪是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反反覆覆不知幾次。當然不會有人敢來打擾他,他練劍時敢靠近他的人一向屈指可數。
而那幾個人,現下都不在他身邊,也不可能突然出現。
他知道的。
……會不會,有點寂寞?雖然他其實早就已經習慣。
習慣孤獨、習慣寂寞,習慣雪的冷。當年師父曾經告訴過他,要追求極致便必須放棄很多東西;要認清什麼東西對自己而言是最重要的,才不會後悔。
什麼東西才是,最重要的?那時,他沒有回答。
至今他做出的事,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只是不免偶爾會迷惑,自問: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一把好劍,必須剛直。要把劍練好,必須與劍同心。」
「困惑麼?」記憶中長者的模樣依舊清晰,「問你的劍,問你的心。」
「什麼東西,是絕對不能放棄的。」
他現在,迷惘了嗎?
捏個劍訣,白虹裂空。
劍式、再起。
***
「看不出來你的酒量還真不錯,」羅泓堰邊說著為彼此斟了滿滿一碗酒,「我還以為你跟小莫一樣不喜歡喝酒呢。」一開始是五個人一道喝。席塵瑛和魏情苑畢竟出身大戶,不擅飲酒,很早便先離席回房休息了。而令羅泓堰訝異的是卿颼竟在夏謫月醉倒的許久之後,仍面不改色地陪著他一碗一碗地喝。
但是喝到現在,連他都有些頭暈了,她的臉色卻還是一如最初沒有變過。真的,酒量這麼好嗎?還是她早就已經醉了而他看不出來呢?
「那個笨蛋?他向來不喝多。」溫吞吞地喝著酒,她笑得很開心,看起來有點天真,「倒不是酒量那麼差,而是他喝沒幾杯就會臉紅。」
「呃?」總覺得,卿颼的態度有點怪,話似乎變多了……
「你看過嗎?」她大笑著,手倒還是很穩。「那個笨蛋平常臉色難看得要命,臉紅時卻看起來粉粉嫩嫩可愛得很哪。」
「……」沉默不語,腦袋裡很難想像莫霜痕臉紅的樣子。
「有一次過年,難得熱鬧,一夥師兄弟姊妹聚在一起喝酒幾杯,一位師兄不小心說錯話而向他賠罪敬酒,所以他雖然已經喝了兩杯還是硬灌了三杯下去。結果——」拖長了尾音,眼睛滴溜溜地轉,慢慢啜著酒,沒立刻說下去。
基於聽故事的禮儀,羅泓堰很快地接口問道:「結果怎麼樣?」
「結果他當然就臉紅啦。接著馬上找個借口縮回房去躲,我怎麼叫門他都不肯出來。」搖晃著碗中殘酒,卿颼的眼神和笑容變得有些縹緲。「大夥兒都直笑呢,沒想到他居然有這種小弱點。」
遙遠的過去、遙遠的記憶,遙遠得永遠不可追回。
人事,全非。
既然無法挽回就老實承認。只不過偶爾還是難免感傷,尤其是帶著幾分酒意、情感特別脆弱的時候。
羅泓堰輕笑。看起來,卿颼與莫霜痕在過去的交情,很不錯吧?雖然一直笨蛋、笨蛋地叫個不停,但聽得出來,帶了點接近無奈的寵溺。是不是正因此,她的笑聲中才會帶了點感傷?對他動手時眼中的傷心欲絕,也不只是為了她的情人而已。
那是,傷了他比傷了自己還痛的存在。
停下飲酒動作,卿颼盯著他直瞧了好半晌,突然開口問道:「喂……這次的事,你打算以後怎麼辦?」話題陡然一轉、直切核心,不禁刺得羅泓堰有些心痛。
微微苦笑,「你問話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直接?」
卿颼則毫不在意地揮揮手,「多些廢話要問的事情還是一樣,就不要多花口舌、浪費時間。」
羅泓堰沉默著。到底是本性如此,還是她喝醉了?慢慢地斟滿一碗酒,仰天一口氣飲下後,輕歎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知道?」
「嗯。」又喝了一碗酒,「也許,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雖然自己心裡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再也不可能把莫霜痕當成普通好友。
「粉飾太平?」卿颼皺起眉,盯著他瞧了半晌,突然問道:「你喜歡他嗎?」
「喜歡啊,」再次一碗酒下肚,「很喜歡。」
「普通朋友?」
「好朋友。」
「有多好?」
「……」靜默半晌,「我也想知道。」
「想和他長相廝守?」
他再度苦笑,哪有人這麼問話的?她大概確實是醉了吧。「如果可以的話。」並不諱言承認,對莫霜痕的感情。
「哪有什麼如果不如果,想就去問他願不願意啊。」仍皺著眉,渾然不在意這種表情容易讓她長皺紋。
羅泓堰只是苦笑不答,猛灌酒。
「……你在猶豫什麼?」
喝空了一罈酒,他才停下手面對卿颼的逼問。「他很愛乾淨。」
卿颼微挑眉,「然後?」
「我不想弄髒他。」
「……你覺得你愛他是在弄髒他?」這傢伙如果敢答是,她絕對當場一劍劈了他。這是什麼爛想法?太爛了太爛了,又迂又腐,真是爛到不行!
「不。」思索片刻,方啟齒。「只是,我會想要他。一般男人會覺得髒吧,尤其他一直當我是朋友。」沒有感情的交合,只是發洩而已;單方面的肉慾,好髒。被一個以為是朋友的人用那種眼光看待,更髒得令人噁心。
「他是一般的男人嗎?」
「他比一般的男人還愛乾淨。」
「……之前跟你在一起那麼多次都沒嫌髒了,你現在怎麼會以為他會在意這種事?」
「那是為了治傷,」他笑得很苦,「不一樣的。」
「你不要笑得那麼難看好不好?」不是很認真地嘀咕了句,「哪有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要做那檔子的事兒。」
「不一樣的。他幫我治傷,不做的話我會死;他不希望我死,才勉強委屈自己。」
瞪他半晌。良久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我本來以為只有他是笨蛋,原來你也是。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對喝醉酒的人發脾氣是白搭,但反正他也不覺得被說成笨蛋這種事需要發脾氣,也就算了。只是仍有些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你沒想過,像他那種人為什麼會心甘情願這麼做嗎?」
「這……」當然想過啊,否則剛才說的話是什麼?喝醉的人,講話果然會顛三倒四?或者,醉的人其實是他?所以才會溝通不良。
「如果你對他來說,不是比這種事情還重要,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吃飽撐著,閒著沒事幹?」
「我知道對他來說我很重要,但那是因為他把我當作朋友。」
「朋友?」卿颼挑高眉,一臉不以為然。「那,你親過他的嘴沒有?」
羅泓堰愣著,沒答話。
「那麼多次了,到底是親過沒有?」
「……親過。」
「你以為他有笨到不懂親嘴是什麼意思嗎?」
「可是,那是因為……」
「沒有什麼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卿颼便俐落地截口道:「當年師兄酒後失言,說了一句他頭髮比女娃兒還漂亮,很想摸摸看,就被他打得滿地亂爬;更何況是親嘴?換作別人沒被大卸八塊我輸你。」
「……」啞然失笑。可以這麼比嗎?那根本是不同方向的……並且,小莫也不是完全不在意的。只不過是,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而已;只不過是,原諒他的一時失控……那並不代表什麼。
「你不信?」沒有得到回答當是默認,事實上他也確實是默認。「那我問你,做那檔子事兒可以說是為了治傷;親嘴呢?你以為他可以拿什麼理由原諒你?一時神智不清?他是吃這套的人嗎?」
低下頭,仍然沒有答話。
那畢竟是太過狂妄的假設。肉體接觸要跨過朋友的界限很容易,尤其是莫霜痕在這樣的關係裡並非擔任侵略者。感情呢?
要從朋友變成情人,需要多少時間?
或者,需要什麼樣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愛上莫霜痕,可是並不知道理由。沒有任何一個理由可以順理成章地說明一個人怎麼會愛上另一個人,不論是男是女。
「你在逃避。」盯著他沉默的臉龐許久後,她下了這個結論。對也好錯也好,這個男人需要刺激。
是逃避嗎?羅泓堰沒有答案。也許確實是吧。逃避莫霜痕可能會露出的嫌惡表情,逃避可能遭受的不屑一顧,至少,可以安全地留在莫霜痕身邊。
「不去問他,你難道打算一輩子這樣子下去?」
一輩子嗎?是不是能夠支撐那麼久?未來會是什麼樣誰都不知道,感情什麼時候會崩潰也沒有人可以預料,自製又能夠維持多久?長相廝守、一輩子,如果到老還能攜手,要一直這樣下去他也甘心情願;怕只怕,他保不住這樣的幸福。他留不住東西,太多了……
「這是欺騙。」語氣在剎那間變得冰冷。
他霍然抬頭,睜大眼注視卿颼。四目對望,卿颼的眼神和語氣一樣冰冷。「你愛他卻還要一直偽裝成朋友,你到底想騙誰?欺騙世人、欺騙他,還是欺騙你自己?」冷冷的眼睛,像是來自莫霜痕的指控。
他一直知道的,眼前這個女人在某些時候比誰都像那個人。
那個人,也會這樣怪他嗎?
會不會、會不會、會不會?
「你該知道他有多相信你,你卻要騙他。你不會要告訴我你不知道,他討厭謊言吧?」眼神、聲調、言語,無一不寒。
就和那個人說話時,一樣。
和那個人那一夜阻止他說話時,一樣。
好冷好冷的手撫過胸膛,好冷好冷的眼睛不帶一絲感情望著他。
就連呼吸好像都一樣冷。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冷得令他,心都碎了。
「我沒有騙他!」衝口而出的反駁,在瞬間啞了嗓子。
沒有、沒有、沒有!他只是、只是,太害怕……太害怕失去,這個人;甚至怕得讓自己變得懦弱,變得不敢面對現實。他好怕……
注視他好半晌,卿颼慢慢伸出手。「……你呀……」冰涼的手指撫過溫熱臉頰,拭去一滴滾燙的淚。「哭什麼?他又還沒說不要你。」
羅泓堰茫然地回望,直到卿颼提問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醉了?是誰醉了?
自眼角滑下的,是淚是酒?
為情而愁的酒他早就已經喝得太多。酒入愁腸愁更愁的滋味,他更是嘗過不知多少次。無措地凝視著卿颼,下意識試圖在她身上找尋莫霜痕的影子。
那個人會怎麼想,那個人會怎麼說,那個人會怎麼面對,他這份不知何去何從的感情?卿颼不會投以嫌惡眼神,正主兒呢?
「要哭,也該等到他拒絕你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