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時玉京周邊五城已破,朝中又增援一萬兵馬,將玉京緊緊包圍。
烈軍已決意與城相殉,烈楓畢竟年輕,心有不甘,意欲拚死一搏。
他率領三千騎兵,夜襲中軍大營。
這一次卻是連潘白華也未曾想到,他與范丹臣、青梅竹等人商議軍情,知此時玉京人馬雖少,銳氣尚存,故而定下這圍困之計。但他們也未曾想如今玉京自保尚難,烈楓竟然敢主動出擊!
這三千騎兵乃是玉京城中最後一股精銳,橫衝直撞,全無顧忌,直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造成的混亂卻也不小。烈楓一馬當先,直向中軍大帳而去。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的本意,仍在潘白華。
這一股騎兵便如旋風也似,氣勢非常。雖也有飛龍騎上前,卻竟無一人能夠阻擋。只將至中軍大帳,斜刺裡忽然衝出一隊騎兵,人雖不多,卻是彪悍兇猛,為首一人手中長刀青光霍霍,正是燕然和他手下的五百騎兵。
這兩人皆是當代傑出人物,雖也在前幾日戰場中見過彼此,正面交手卻是第一次。烈楓曉得燕然厲害,不由分說,一抖手中一柄雪煞梨花槍,銀纓亂戰,照著燕然當胸便刺。
這柄雪煞梨花槍和烈楓手中三十六路雪煞槍法,卻是當年京華七少中排行第五的雲飛渡所留。
雲飛渡去世時年紀尚輕,也未娶妻,烈軍不忍他一身絕世槍法就此失傳,故而烈楓自幼習得的並非烈家刀法,而是雲家的雪煞槍譜。
烈楓直到了十八歲,方被烈軍准許使用這柄槍,至今已有十年。
這一邊燕然見他槍法精奇,也不由暗自稱讚,他舉刀招架,兩件兵器碰在一起,紅光大現,烈楓手臂也被震得酸麻。心道這人力氣好大!又見燕然手中亦是寶刀,不欲纏鬥。槍身回撤,似有退縮之意,卻在燕然撤馬迴旋之際,閃電般又是連環三擊。
這三擊乃是當年雲飛渡的成名絕技,有個稱呼叫做「追魂奪命閃電斬」。三十年前戰場上這三擊下,不知送了多少人命!當日清明對這一招也十分欽服,細加研究之後化入了匕首招數之中,當日京城長街之上,他刺殺燕然,用的便是這一招數。
燕然回身疾閃,勉強躲過這連環三槍,戰場中他沒時間想到那許多,心頭卻也是沒來由一跳。
此刻周圍已有兵士點燃燈籠火把,火光熊熊之下,烈楓白馬銀槍,英姿卓絕。燕然心念一動,暗想難怪玉京城能與朝中分庭抗禮三十年,著實有幾個了得人物。
這樣一想,不由便起了憐才之念,叫道:「烈楓!我乃是戎族三王子燕然,你本領不俗,若能投誠,我定能保你不死!」
烈楓冷笑一聲,抬手又是一槍,「燕然!我乃是玉京城中鳳舞將軍烈楓,你若是投降,我也能饒你一條性命,你信也不信?」
燕然也只好苦笑,心道為何自己識得這些玉京人,一個個都是這般驕傲不遜的性子?
他這裡暗自尋思,手中卻不鬆懈。烈楓手下被這些戎族騎兵一攔,攻勢霎時便緩了下來,不如初進帳那般銳不可擋。當此時,忽又聞號角之聲大作,卻是中軍內的前鋒、銳步二營出動了。
陳玉輝手下飛龍騎,中軍諸營,無一弱者,尤以前鋒、銳步二營為其中精銳。頃刻之間,銳步營已結成堅壁陣,護住中軍大帳。而前鋒營則分兵兩路,合著左右接應之勢,將烈楓帶來這幾千騎兵分成數段。
烈楓心中一凜,他知道最壞的情形發生了。
要知他帶來的兵馬本少,全仗著一股勇銳之氣才衝入其中。而依現在形勢,三千騎兵被分開包圍,真是任人宰割一般。他亦是個極有決斷之人,虛晃一槍,帶領身邊幾百騎士回身便走。
燕然又怎能輕易容他離開?縱馬便上前追趕。忽然間烈楓身邊又衝出一人,手中也是一把長刀,照著燕然當頭便砍。
這一刀勢凶力沉,非同尋常。燕然不敢輕視,側身閃避。哪知那人這一刀竟是虛招,他估算好燕然閃避方位,一掌擊去,風聲隱隱,顯是內力深厚。
燕然一驚,心道哪裡來了這樣一個高手!也虧他武功了得,反應極快,一個鐵板橋險險閃過。百忙中卻又抬頭看了一眼,見出掌之人二十多歲年紀,樣貌頗為英俊,身上也未穿甲,氣質堅毅,迥非尋常軍士。
他自然不知,面前這人,正是當年與清明雨並稱一時的沈南園。
被南園這麼一阻,烈楓終是衝了出去,
但是衝出這一層包圍,外面尚有第二層、第三層……潘白華已知夜襲之人便是烈楓,立意在這一戰中將他除去。
烈楓左衝右突,鏖戰半夜,不覺間晨光隱隱,將至天明。
這時他身邊兵士不過一二百人,且因戰到如今,大多身上帶傷,外面尚有潘白華設下的數層伏兵,烈楓回顧四周,心知大勢已去。
生在陽間有散場,
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
只當漂流在異鄉。
他一驚,回身望去,卻是身邊一個親兵隨口所唱。
「你唱的是什麼?
那親兵也受了重傷,一條手臂皆被鮮血染紅,也無暇包紮,見烈楓問他,不由惶恐道:「將軍,這是我家鄉那邊的小調,我……我不知道……「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唱出這麼一曲小調吧。
烈楓歎一口氣,無意斥責於他,一眼卻看見南園在他側近,神色苦澀之極。心中又是一動,道:「南園,你快走吧。「
南園因聽到這曲小調,恍惚間想到許多舊事,一時不免出神。忽聽烈楓此言,驚道:「烈大哥,你讓我走?」
「潘白華尚有兩層兵力分佈在外。以我眼下這點人手,一定是衝不出去了。他們以我為目標,你武功高,坐騎又未曾受傷。單身突圍,或有一線希望。」
南園急道:「我怎能一人逃走,要走,咱們一起走!」
烈楓怒道:「你若當我還是你大哥,就趕快走!此時他們尚未合圍,再拖一會兒,連你也走不成了!」
南園怎肯答應,正爭執中,烈楓忽然伏身,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刀紮在南園所乘坐騎臀部上,那馬吃痛,長嘶一聲,便飛馳而去。南園未曾防備,待到發覺時已被帶出數丈之遙。他心中焦急,正要拚力挽住韁繩,卻聽烈楓聲音自後面傳來,決絕之中另有一種感傷之意。
「我害死了一個清明,怎能再害死你!」
南園手一顫,終於放鬆了韁繩。
天,也終於亮了。
烈楓勒馬立在高處,但見前方一片塵煙滾滾之中,隱隱許多刀槍寒芒四現,便如夾雜在暮色中的星光一般。
風聲激越,烈楓一身盔甲也被鮮血泥污弄得不成模樣,額上亦有鮮血凝結。他搖搖頭,一手摘下頭上銀盔,隨手擲到一旁,髮髻已散,他索性將其拆開,一頭長髮在風中飛舞不定,手中雪煞梨花槍卻是滴血不沾,鋒芒畢現,非但不顯狼狽,反自有一種凜冽風姿。
飛龍騎中亦有幾個參加過當年寒江一役的老軍,不由均是驚呼出聲:「雲飛渡!」
此刻的烈楓,手下不過數百人,而包圍住他的兵馬幾是幾十倍以上。他自知必死,也不在意,卻又見幾十名頭紮黃巾的弓箭手向前,圍成一個圓圈,不知是何用意。
若說是以弓箭相阻,這人數也未免太少了吧,他正詫異中,燕然的聲音忽然傳來,竟是大有惶急之意,「烈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趕快投降,我一定能保你性命……」
他話語未完,一支投槍忽然飛擲過來,擦著他頭盔飛過去,烈楓很不耐煩的道:「你給我閉嘴!」
然而烈楓心中何嘗不知,燕然並非虛聲恫嚇,他這一聲喊,也確是出於誠意吧。
漫天箭雨,狠准非常。
烈楓並不是最後一個倒下的人。鳳舞將軍,一向身先士卒。
血模糊了眼睛,似乎連神志也一併模糊了。
據說在人死前,想到的往往是自己最忘不了的人,或是最在意的事呢……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你看,這兩句詩裡,有你的名字呢!」
你有多久,沒認認真真的叫過我一聲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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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楓死時二十八歲,比清明年長五歲。
當年烈楓降生之時,玉京城中寒煙寺的智照長老恰在烈府。烈軍素知他是位有道高僧,便請他為這初生嬰兒看一看骨相,智照長老看了半晌,卻只留下兩句偈子:「戰國往生,烈烈楓紅。」便即飄然而去。
烈軍揣摩許久,不解其意。便依著這偈子中的兩字,為嬰兒取名烈楓。日後見他深通兵法,年紀雖輕,卻頗有名將之風,便想這兩句話,大抵是指烈楓在這方面的才華之意。
他卻不知,「戰國往生」豈是吉兆?而「烈烈楓紅」更是隱隱預示烈楓死時情狀,烈楓當時身中二十四箭,血染戰衣,卻是與當年的雲飛渡一般無二。
而江陵一手訓練出這一隊忘歸,經鳳舞將軍烈楓這一役,從此揚名天下,稱霸一時。後來在碧血雙將攻打戎族時,更是屢建功勳。數十年間,罕逢敵手。
一月後,玉京城破,烈軍死於亂軍之中,兩位寧王妃自盡殉城。
而這時,已到了初春。
南方的春天來得早,天街小雨,滋潤如酥。淺淡草色茸茸一片,近看時似有若無,正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其實大多數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同罷!
潘白華換了一身素白長衣,策馬緩緩走在玉京一條長街之上。
玉京城內並無多少毀損,一來烈軍死在城外混戰之中,城內並未發生巷戰;二來潘白華軍紀森嚴,少有侵擾民居之事。
朦朧細雨之中,樓台隱隱,依稀還能看出這座向以富庶繁麗聞名的城池昔日模樣。
極細的雨絲劃落下來,潘白華未曾打傘,雨雖小,時間略久些,他身上的素白長衣也被雨暈開了一片,水色如花。
正行走間,忽聞前方一陣嘈雜之聲,更有人大喊:「燒了它,燒了它!」潘白華一驚,心道莫非有人乘亂劫持財物之類?於是打馬向前。
長街盡頭,一處不知什麼所在,門前一塊空地上,聚集了幾十名軍士。
他心中奇怪,尚未近前,一名軍官模樣的人卻已看見了他,叫道:「潘帥!」伏身便拜了下去。
那名軍官在這一群軍士中職位最高,他這一跪,其餘士兵縱有不識得潘白華的,也都慌亂起來,紛紛跪下。
潘白華含笑揮手,要他們起身,這才向那名軍官詢問道:「你們聚在這裡,卻是要做什麼?」
那軍官起身稟道:「潘帥,這裡原來是三十年前那個賊將雲飛渡的祠堂。這種地方怎麼能留?弟兄們正商量著,放一把火把它燒了算了。」
潘白華哦的一聲,卻道:「我且進去看看。」翻身便下了馬。
眾軍士面面相覷,不知元帥此舉,是何用意。
這所祠堂並不大,裡面器物擺設也極簡單,但仍可看出當年香火極是繁盛。卻也未似一般祠堂有塑像供奉,而是掛了一張畫像。
這張畫筆致揮灑,上面一位年輕將領白馬銀槍,面容俊美非常,寥寥幾筆,風神盡出。單以相貌而論,潘白華平生所見之人,唯有江涉堪能與其相比。
「是這一張……」潘白華不由也怔了一下,他卻不是為了畫中人,而是為了這張畫本身,那筆法實在是太過熟悉,正是他父親潘意所繪。
他卻不知,當年在陳玉輝那裡,也留有一張同為潘意所繪的畫卷,只是上面卻是七人。
後來那張畫卷在江涉病逝時被燒燬陪葬。而畫卷中的七人,已有六人不在人世。
潘白華又停了片刻,向那張畫像深深一拜,轉身離去。
「祠堂裡的這個人,當年亦是一代名將。你們不可對其無禮。城中若有其他祠堂,一例按此辦理。」他又看了一眼那名軍官:「你把這道命令,向其他各營傳下去。」
那軍官不敢違逆,下去傳令不提。
他上了馬,繼續向前緩緩而行。
雨似乎下的大了。
幾個小孩子笑叫著從他的馬前跑過,一點兒也不在意這個坐在馬上,素衣溫雅的貴介公子是什麼人,也不在乎前幾個月中死了多少人,玉京現在的主人又變成了誰。過去三十年中的驚濤駭浪、風雨沉浮,在他們看來,遠不如眼前的遊戲來得重要。
小孩子總是幸福的。
不知什麼地方,隱隱又傳來歌女的聲音,曲極柔媚:「歡盡夜,別經年,別多歡少奈何天……」
他微一皺眉,此情此景,這一句詞真是太合時宜,卻也真是不合時宜到了極點!
忽然間,前方遙遙傳來一陣琵琶聲,雨中聽來,分外的清幽絕俗,霎時把那歌女的聲音壓了下去。潘白華不由心神一暢,催馬向前。
前方一座極大的府邸,卻像是被火燒過,半邊都成了瓦礫,門前數行垂柳燎得一片焦黑,十分蒼涼寥落。
門上的牌匾還在,卻只剩下了一小半,依稀看得見一個「段」字。
這裡原是段克陽生前居住之所,後來段克陽病逝,烈楓遣走僕役,南園搬到烈府,這裡也就空了下來。烈軍出城激戰之前,也知自己並無歸來之理。放了一把火,把這裡燒了十之六七。
而在門前那幾株燒得半焦的垂柳下,端坐一名二十七八年的青年,亦是一身素白,品貌非俗,手中抱一柄琵琶,古雅非常,正是宋別離。
潘白華駐馬雨中,側耳細聽。
潘家父子在京城之中,皆是出了名的風雅人物,音律上的造詣自然非凡。他只覺這一曲清幽中別有一種灑脫之意,倜儻風流,不拘一格。六朝煙水風致,不過如此。
然而細細聽來,又並非全為一味閒適不羈,曲調流轉,隱隱竟有清冷肅殺之情,只是十分含蓄,哀而不傷,分毫不損其中揮灑之趣。
宋別離雖見有人前來,並不理會,自顧彈奏不止。直待一曲完畢,方才立起身來,卻又不是衝著潘白華,而是轉向段府門前,深深一拜。
潘白華也不打擾,只等他一拜後起身,方才溫文問道:「先生方才雅奏,實在是精彩絕倫。在下雖也對音律略知一二,但並未聽過此曲,敢問可是先生自家所創麼?」
宋別離手抱琵琶,微微頷首,道:「我有一個知交好友,和他相識時間雖短,卻是一見如故。此人風采揮灑,實是世間一流人物,我曾答應為他譜寫一曲,不想曲譜未完,他竟已過世。故而我在他故居門前彈奏此曲,以謝知音。」
潘白華不由感歎,道:「先生高義,大有昔日古人掛劍遺風。但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宋別離見他衣著雖簡,卻自有一種清華顯貴之氣,不同凡俗。於是說了自己姓名。潘白華也暗生敬意,道:「原來是宋先生,久聞大名,失敬了。」又道:「宋先生琵琶絕技,名動天下。京城中許多人也十分景仰,不知先生可有意去京城一遊?」
他這樣一說,宋別離也不免心動,他早知京城之中,頗有幾家藏有世間難得一見的古曲珍譜,自己一直心嚮往之,此時正是個機會。但轉念又一想,若到了京城,定然拘束頗多。不如遊歷天下,多見識一些人物,方能完成好友托付之事。
他定了主意,便道:「我那知交尚有一心願未了,我此刻卻進不得京。」
潘白華聞得此言,也不強求。又和宋別離談了幾句,一勒韁繩,調頭離去。方行了幾步,忽又想到一事,回首問道:「宋先生,您這一首新曲,卻叫做什麼名字?」
宋別離也未多想,應口答道:「清明雨。」
剎那間,正是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片冰涼。
紛飛雨絲飄落,如夢幻泡影,落在潘白華的發上,衣上。素白衣帶在風中飛舞不定。半晌,他忽然笑了。
「曲如其人,名是其人。宋先生,我早該想到你的那一位知交是誰的。」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曾當百萬師。清明,只是清明,只有清明。」
素藕抽條未放蓮,晚蠶將繭不成眠。若比相思如亂絮,何異,兩心俱被暗絲牽。
暫見欲歸還是恨,莫問。有情誰信道無緣。恰似中秋雲外月,皎潔。不團圓終不團圓。
——如今,你我已是生死相隔,過去種種事情,你無悔意,我亦無悔。
——是不是?我今生唯一的知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