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空空的,沒有人。嚴銳的床上被子床單整整齊齊,他早就離開了。肖磊愣了一下,突然把手裡的飯盒往桌子上一放,衝出了門。
沒有人的小練功房裡,嚴銳正在大汗淋漓的練著。腰上纏著護帶,死死的勒著,把本來就瘦的腰勒得剩了一條。嚴銳沒有看見肖磊,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的動作上,扶著把桿慢慢的下腰。
幾天沒練了?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大家知道!比賽就要近了,怎麼能安心的在床上躺著呢!
「你在幹什麼!」充滿了怒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與此同時一隻手托住了自己的腰。
嚴銳輕吐口氣,慢慢的直起身子,回頭看著氣急敗壞的肖磊笑著:「沒事啊,我做做恢復練習。幾天沒練身子都僵了。」
「你現在重要的是休息,休息懂嗎?醫生的話你忘了嗎!要跳舞不急在這一時啊,你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肖磊攥著拳頭氣沖沖的看著他。
嚴銳淡淡地笑:「沒那麼嚴重,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前幾天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我要參加比賽,不能再耽誤。」
語氣很輕,卻不容置疑。
肖磊直勾勾的盯著他,還是要參加比賽!「你很在意輸給我是嗎?因為你一直都是頂尖的,你無法容忍我領先了對不對?」
嚴銳張大了眼睛看著肖磊,驀地轉回頭,他說的並不完全錯,但是我更不想輸的是我自己。
手臂被抓住了,眼前是肖磊含著怒氣的眼睛:「跟我回去,不許再練了!」
嚴銳深吸口氣:「我說過,我的身體我知道。放手,馬上要比賽了,你也該好好練習。」
死死的盯想他的眼睛,肖磊忽然甩開手,忿忿地走了。嚴銳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些刺刺的疼。背後的鏡子裡映出了他消瘦的背,被汗水打濕了的汗衫貼在背上。
***
練功房裡,嚴銳坐在地上,面前是編導老師。
「這都是你的想法嗎?我得說,太美了。但是這樣的美過於戚傷,感覺虛無縹緲甚至有些絕望。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呢?你才這麼年輕。」
編導老師嚴肅的看著他,面前的孩子是真地把一顆心沉到了舞蹈裡。這樣的孩子讓人心疼,因為只有情感極其細膩的心才可以深入的感悟藝術、感悟舞蹈,而這樣的心也最容易被傷害。
「老師,我想試試看。」
***
練功房裡,腰上繫著厚重的護腰,嚴銳練得渾身是汗。腰傷其實還需要更長時間的修養,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比賽就要開始,心裡的青鳥還需要仔細的捉摸。
默默地對著鏡子揣摩著,夢裡那片縹緲的霧在心頭繚繞。
嚴銳停下來,再一次用力勒緊了腰間的護帶。真麻煩,這次的傷好像格外嚴重呢!不能動,一動就疼得出汗。可是比賽的日子一點一點近了,總不能因為這個就放棄。
何況,新的青鳥已經在心裡了,我要把它托出去。那是我夢中的竹林,可能也是那個身影的夢。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如約一般的入夢來。在夢中翩然起舞,那是人間未有的輕靈絕麗,可是太朦朧了,害得嚴銳每次醒來以後,都要失神很久,試圖回憶起一些片斷。
舞在心中越來越清晰,可是身體卻越來越不聽使喚。嚴銳跟自己著急,只好一次一次的勒緊腰帶。扳後腿,串翻身,倒踢紫金冠,掀身探海,這些全部需要一個柔軟健壯的腰來完成!
嚴銳深吸口氣,撫摸了一下已經被自己勒成一束的腰,拼吧!舞者是蝴蝶,美麗生自痛苦的蛻變。可以飛翔的時間很少,那麼還有什麼理由停下來呢?
「你夠了吧!你的腰已經成這樣了,你非要把自己跳殘廢了才罷休嗎?什麼破比賽什麼破名次你就那麼在乎?」肖磊怒吼了,眼睛裡紅紅的,從來沒有過的憤怒。
嚴銳看著他,輕輕地說:「我可以跳。」
肖磊真的暴怒了,根本沒有恢復的身體承擔難以承受的負荷,有多疼有多難過他知道。自己也曾經有過腳腫得不能挨地卻必須要騰轉飛移,像是踩在火堆上跳舞,那種痛苦無法忘記啊!
「別再跳了!如果你這麼在意名次,我讓你了!」一聲吼出來,肖磊就後悔了。
嚴銳的眼睛越來越亮,盯著他一字一句的:「你說什麼?你讓我?好!」狠狠地甩開手,嚴銳胸口裡滿滿的想要爆炸了。
肖磊結結巴巴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我……我是說我不參賽了!不是……哎呀!」看著憤怒的摔門走開的嚴銳,肖磊懊惱得使勁跺腳。
***
腰的疼痛和虛軟被任性的死撐著,那種火舌舔舐的疼痛讓嚴銳大汗淋漓。練功服被濕透了,緊緊地貼在消瘦的胸前。疲憊和疼痛讓他晚上常常無法安睡,食慾也消失殆盡。嚴銳自己覺得,是在消耗生命了。肖磊,我很拼,不是為了那可笑的名次,是為了我不能輸給自己。你要是退賽的話,我會看不起你。
舞蹈的賽事永遠都是燦爛鮮艷的。如同春日裡的花朵,每個舞者都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出來,而背後的痛苦和傷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還是一身綠色的紗衣,縹緲的不太真實。纖細的腰彷彿用力一捏就會折斷,他的傷啊!承受得了青鳥那樣大幅度的動作嗎?
從嚴銳手中接過碧綠的絲帶,肖磊低著頭沉默的幫他繫著。看著他低下來的頭,黑色的發遮住眼睛,嚴銳抿住嘴唇。
知道他擔心,勉強的浮出一個微笑:「我沒事,都好了。」
肖磊不說話,只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被那眼睛裡的怨懟刺了一下,一股情緒呼的衝上來,險些逼出眼中潮熱的東西,嚴銳掉轉了視線。
「你還不去準備?就要上場了。你是不是真覺得自己已經是王者了?小心,月滿則虧。」嚴銳故意輕鬆的說著,可是月滿則虧幾個字還是讓他的笑容黯淡了一下。
是啊,什麼事都是看到最美的花以後就開始凋落,那如果永遠未開呢?是不是就可以期盼永遠?
肖磊看看他,微微簇起的眉尖裡是疑惑和怨懟。
肖磊上場了,他站在那裡,燈光照著他,凝神靜氣意沉丹田。現在的肖磊不再是那個任性淘氣的大男孩,他的身上憑空注入了沉穩厚重的王者之氣。靜若處子動如脫兔,揮灑自如的舞姿在燦爛的燈光下高高的舞台上,那麼迷人。
台下掌聲雷動,台上的肖磊充耳不聞。他已經沉入到自己的世界裡了。一旦站上舞台,就是舞蹈中人。凡世的一切紛擾都不復存在,渾然忘我的境界展示著淋漓盡致的意境。
嚴銳站在台口的幕布旁,注視著台上揮灑自如、那個英俊的武將。他是天生的舞者,天生的舞台佔據感讓他理所應當的驕傲無敵。看著台上的人得意地笑著從他的世界裡走出來,回到掌聲雷動的現實裡,深深地鞠著躬答謝觀眾。
嚴銳的嘴角不自主的露出微笑,伸出一隻手迎向迎面跑下來的肖磊。
忽然,已經跑到跟前的肖磊站住了,燦爛的笑容從臉上退了下去。嚴銳呆呆的看著他,肖磊的眼神冷冰冰的看著自己。忽的轉過了眼神,板著臉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伸出去的手指尖有點冷,嚴銳慢慢的縮回來。深深地吸口氣,他還不會掩藏自己的情緒。讓他這麼迅速的變化,只能是身後的人。
「你怎麼過來了?我記得這次的名單上沒有你啊!」以他目前的地位,自然不必參加這些賽事。
張瀟笑笑:「知道你在這,特意過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嚴銳笑笑:「很好。謝謝你。」
主持人已經在報幕了,嚴銳整束了一下衣服低聲說:「我要上場了。」
張瀟點點頭:「我在下面看著你,加油!」
嚴銳含笑點點頭,眼光撇到不遠處一個沒有表情的背影。
肖磊對著鏡子坐著,既不卸裝也不說話。肚子裡鼓鼓的都是一股無名的火氣。
他和張瀟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總要陰魂不散的在身邊繞啊!心情卻越來越糟。肖磊憤憤地一拳砸在化妝台上,把旁邊的人嚇了一跳。
台口上,嚴銳一直在看著他。就要上場了,你不來看著我嗎?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只要同場,就會一直守著台口看著,生怕對方會有什麼閃失。直到那人笑容滿面的跑下來,伸出各自的手響亮的拍。你不來看我了嗎?
肖磊背對著他坐著,沒看見他的眼睛。
燈光暗下來了,嚴銳走到舞台中間,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平靜了一下心神之後,盤膝下蹲,做好了開場的準備。
隨著如同風雨蕭瑟的音樂聲,一束追光如同歲月的記憶照亮了塵封的往事。手臂輕靈的舒展,猶如晨風中抽出的新枝。
熟悉的音樂已經響起,他現在開始了。每次同場總會守在台口上看著他,不為別的,就是擔心他。身體不好的時候擔心他疼,身體好的時候擔心他失誤,總要看他完美的從台上下來才放心。
今天……就不去!反正已經有人專門來看他了,有人會哄他笑跟他說話!我還操那份心幹什麼?
咬著的嘴唇慢慢鬆開,手指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自己的嘴唇。那天我們明明就在一起了啊!怎麼轉眼什麼都變了?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心裡的火氣一洩,傷心就來佔領失地了。
肖磊失神的吸吸鼻子,無精打采的站起來。到底還是放不下,就看他一眼吧!
台上,音符如同密集的風雨一樣狂躁的砸下來,風雨中的青鳥破碎零落。悲傷的絕望的情緒通過迅疾凌厲的動作瀰漫開來,嚴銳的神情強烈的傳達著痛苦和哀傷。突然的一個停頓,所有的聲音都熄了。半伏在地上的嚴銳在劇烈的喘息,蓄勢待發。但是……
但是肖磊看見了他撐住身體的手臂正在發抖。手臂細瘦修長,他是可以用它展現無限風情的,現在卻在瑟瑟發抖如同風中竹葉。
大顆的汗珠順著面頰滾落,急促的喘息著,嚴銳痛苦的支撐著。他的腰快要斷掉了。到底無法忽略病痛的折磨,連續的高強度訓練讓根本沒有恢復的腰傷再次發作。
其實在沒上場之前就已經開始疼了,嚴銳沒有任何的辦法阻止那種撕裂骨骼焚燒肌肉的疼痛。他只能忍著,牙齒一次一次的咬破舌尖,卻不能有任何異常的神情。
跳吧跳吧!把自己沉到舞蹈的世界裡去沉到青鳥裡去,就可以暫時的遺忘痛苦。撐下來就好,嚴銳跟自己說著。
舞台上的嚴銳還在跳,流暢的旋轉飛旋的腳尖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對,但是站在邊幕上的肖磊已經急得跺腳了。他疼!他疼啊!可是怎麼樣才能讓他停下來!正是整只舞蹈最高潮的部分,難度的動作全部集中在這裡。腰的動作一絲一毫減不得,他怎麼受得了啊!
其他的人先是發現了肖磊的異常,隨即也看出了台上的嚴銳汗透衣襟。但是誰也沒辦法,只能站在那裡看著他跳。後台監督死死的拉著肖磊,生怕他不顧一切的衝上去。
嚴銳自己不停,沒有人可以讓他停下來。那是舞台,一個舞者最神聖的地方。
台下的張瀟站了起來,完全顧不上後面的抗議聲,一步一步地向台前走。風雨一般的音樂聲裡,嚴銳已經把自己推進了青鳥,那片悲傷的穿越了無數歲月的夢。他的痛苦,在那裡。
肖磊被死死的抓著肩膀,渾身的汗黏住了衣裳。不能喊,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還有比這個更殘忍的嗎?肖磊急得直跺腳,兩個拳頭死死的攥著,心頭上滾油澆了一樣的疼!
燈光,舞台,人聲,已經從意識裡模糊了。
嚴銳的眼前只有那片莽莽蒼蒼的竹林。身體的感覺早已經麻木,只剩下心的悲傷。似乎看到了那個身影,看到了他清麗的舞姿,也看到了他哀傷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這不是他們熟悉的青鳥,嶄新的夢幻一般的舞蹈卻有著刺穿心靈的震撼。那個忘我的舞者,帶來的是彷彿另一個世界的衝擊。
音樂消失了,舞台上的嚴銳停頓下來,燈光漸漸暗淡,最終黑暗掩蓋了他。靜默了許久,暴風雨般的掌聲才突然之間響起。但是,嚴銳已經聽不到了。
肖磊在大幕拉上之前,一步衝到了嚴銳身邊。滿是汗水的手輕輕扶住他的肩膀,低低的呼喚:「銳,銳!疼嗎,說話啊!」
嚴銳順著他的手倒了下來,肖磊一把抱住他,痛呼出聲。
***
醫院裡,嚴銳的手上插著針頭,靜靜的躺著。腰上的疼痛已經消失了,甚至連存在感都消失了。只是剛剛清醒過來的嚴銳還沒有注意到這些。肖磊坐在他身邊,捧著他的手一直注意著他的臉色。不時地伸手摸摸他的額頭。
嚴銳轉著眼睛看看四周,周圍的白色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但是,至少還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立刻就被肖磊抱住了。
「別動!醫生說了,你絕對不能再動了!」肖磊的聲音有點嘶啞,手死死的抱著嚴銳的身子。被他抱著的地方很熱,似乎有些什麼東西電流似的往上衝。沖得嚴銳有點臉紅。
「你放手,沒那麼嚴重的。」嚴銳故意板起臉,因為就算隔著被子,被他這樣抱著伏在身上心臟還是會狂跳不止。門外有爸媽說話的聲音,似乎還有其他人。他們在說什麼?
肖磊看見他的眼神往門外飄,趕緊扳過他的臉,笑嘻嘻的說:「你爸爸他們商量著請醫生吃飯呢,一聽說你暈在台上把他們嚇壞了。現在知道你沒事,都輕鬆了。」
嚴銳點了點頭,這次的確是傷得狠了點,也許要在這裡躺幾天了,不過沒關係,新的青鳥已經完成了。
說也奇怪,在台上的時候,在最疼的那一刻竟然有了一些幻覺,覺得有個人在自己的身體裡,和自己一起起舞。面前就是深邃的竹林,腳下是數千年的歲月。那種感覺,真得很奇妙啊!
「你看見了嗎?青鳥,那是我自己的。」嚴銳看著肖磊,眼睛裡都是期待。
肖磊按捺著心頭的痛楚,使勁的點頭:「看見了,真棒!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舞蹈。」
嚴銳笑了,臉有點泛紅。
躺在床上的嚴銳雖然臉色蒼白,還是一樣的清秀俊美。肖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把自己的額頭貼上去,閉上眼睛拚命的抑制眼中的淚水。
他的腰椎傷了,他還能不能再站起來再跳舞,醫生不敢說,誰也不敢猜。每個人都在心上壓了一塊大石頭,銳銳的爸爸媽媽快要崩潰了。如果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站不起來,要強的銳啊!他會怎麼樣?
感覺到手背上的熱度,嚴銳心裡一酸,他擔心了。推推他,小聲地說著:「你幹嗎∼∼我沒事的。不疼了。」
手背上的熱越來越多,肖磊已經完全的伏下了身子。嚴銳歎了一口氣,手指插進了他的頭髮裡。知道你是心疼我的,我都明白。我只是,不太敢相信童話的結局。童話越美麗,我就越想逃開,是承受不起那本書合上之後的落寞。
老師同學都來了,大家都輕鬆的笑著,告訴他沒事的。他的腰需要好好的修養,一定不能著急。父母勉強地笑著,眼神裡的心疼和難過掩飾不很好。嚴銳起初也願意相信,但是很快,那點善意的謊言瞞不住真相了。腰以下的地方幾乎沒有多少知覺,連動一動腳趾都做不到。
一點不祥的慌亂迅速的聚集起來,嚴銳兩隻手抓著床單試圖坐起來。肖磊立刻按住他的肩膀,故意笑著說:「醫生說了你現在不能動,要是覺得不太舒服就告訴我,我替你搬動。千萬不能胡來啊,不然就糟糕了。」
嚴銳推開他的手,他現在不需要這個,他現在只想知道自己還能站起來,還能跑還能跳舞!
掀開被子,嚴銳顧不得手上的點滴針頭就要往地上站。但是腿根本動不了。肖磊死命的抓住他,剛剛端著飯菜進來的嚴媽媽一眼看見兒子的舉動,驚呼著攔阻。
「怎麼回事?」嚴銳不敢相信的看著自己的腿。抬起頭看著媽媽,媽媽不敢看他,轉過眼睛。看看肖磊,肖磊的眼睛閃爍著。他不會掩藏情緒,眼神裡的慌亂和悲傷他根本不會掩飾!一股滅頂般的恐懼壓了下來。嚴銳抿進了嘴唇,緊抓著被子的手微微發抖。
肖磊有點慌張的笑著:「哪有什麼事?沒事,醫生給你打針了,所以你才會覺得不太對勁。那是暫時地,暫時的!你的腰需要靜養。你就老實聽話,別亂動了。」
隱約的猜到了什麼,嚴銳的眼神猛然間暗淡下去。
整整一天,嚴銳沒有再說一句話。薄薄的唇死死的咬著,那上面已經傷痕纍纍。肖磊伸手掰他的下頜,帶著點央求的小聲說:「銳,鬆開。你快把它咬爛了。你不疼嗎?想咬就咬它吧,它不疼。」
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牙齒尖上,這是肖磊唯一能減輕心裡疼的辦法。
胸膛裡翻滾著的焦躁,油一樣煎著心。看著放在嘴唇邊上的手指,反而點燃了怒火。這是做什麼,哄小孩子嗎?你是不是以為我捨不得!嚴銳張開嘴發著狠的咬。心裡的恐懼和不甘都在眼睛裡,牙齒上。我的世界要塌了!我的舞蹈毀滅了!還有什麼留戀的?還有什麼值得追求值得念念不忘的!沒有了,毀了!剩下的時間如果只能在這張床上度過,我寧可不要!
肖磊咬著牙,淚水大顆大顆的掉下來。疼,手指已經出血,心裡更疼,銳的眼睛裡沒有了光彩。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啊?
「銳,銳!」嚴銳的牙齒鬆了,調轉了眼睛看窗外。不論肖磊怎麼呼喚,再也沒有動過。
黃昏了,雪花紛紛揚揚的飄下來。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驚喜的孩子們笑鬧著在雪地裡追逐著雪花。聲音傳進來,更襯的單人病房裡安靜的過分。
嚴銳靜靜的躺著,眼睛無神的看著窗外飛過的雪花,幾天了,他就這樣躺著。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根本沒有人們預想中的狂躁和激動。
嚴爸爸事務纏身,雖然疼子心切,也還是回到了團裡繼續工作。媽媽放下了家裡的一切照顧著他,根本忙不過來。還好有肖磊。
從那天把他抱進醫院,肖磊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床。肖磊坐在他身邊,把手裡削好的水果遞到他唇邊。緩緩地搖搖頭,嚴銳沒有一點想吃的意思。
肖磊低下頭,想歎氣又忍住了。把手裡的水果放下,拍拍兩隻手輕鬆的笑著:「不吃就不吃,省得你養成一隻小豬,老師還得逼著你減肥。」
把手伸進被子裡,握住了嚴銳的腳。從腳趾尖開始,一下一下的按摩著。他現在不能動,下身一定又酸又沉的難受。醫生說多做按摩有利於血液流通,肖磊就只要有空就捏捏揉揉。
手心裡的腳背細長柔軟,作為舞者,這是一雙讓人嫉妒的腳。輕輕一繃,腳背如同一彎新月。勾挑蒯壓,那雙腳在舞台上充滿了靈性。現在它們只能躺在被子裡,沉默的回憶從前的時光。
也許,以後他再也不用拚命的壓腿了。忽然湧出來的念頭像鐵刺一樣狠狠地紮在心裡,肖磊渾身一震。
撫摸著他的腳,肖磊強顏歡笑:「銳,我昨天聽到一個笑話,笑死人了!就說從前有一個老頭……」信口開河地說著,肖磊誇張得比比劃劃。每天肖磊都會講很多很多的笑話故事新聞,就算嚴銳沒有任何反應他還是會說。說著唱著,只希望能換的那人開顏一笑。
看著毫無反應的嚴銳,肖磊心裡落淚。那次的比賽,銳獲得了表演金獎。可是那又如何?那份獎是他應得的,他是最強的舞者!現在看來卻更像是一個安慰獎,看著就難過!銳,我每天都在笑,其實我想哭。
「你回去吧!」清冷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
肖磊猛地抬起頭來,他已經好幾天不說話了!嘻嘻的笑著,肖磊湊過去:「老天啊,你總算說話了。再說幾句吧,啊!想你說話都想瘋了。銳,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陪著你。」
嚴銳沒有看他,眼神飄向窗外。
「我沒事了,你在這裡也是浪費時間。這幾天已經耽誤了你很多功課了,快回去吧!」聲音裡沒有一點波瀾,嚴銳淡淡的像是說著別人的事。
肖磊抿抿嘴唇,手在他的腳踝上揉捏著:「你在這,我沒心思做別的。就是離開了心也在這呢!」
嚴銳眼睛裡有道光劃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你在這裡,我只會更難受。你不明白嗎?」許久,嚴銳歎息著低聲說。眼睛看著窗外,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肖磊呆呆的看著他,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驀的,像是在頭上被打了一棍,肖磊立刻低了頭。屋子裡靜得只有點滴管滴答的聲音。突然的,肖磊跌跌撞撞的站起來衝出了門。門在他身後碰上,篷的一聲。
嚴銳細長的手指死死的攥緊,指甲刺入掌心。努力的睜大眼睛,還是不能阻止那不爭氣的霧氣迷住雙眼。輕輕的把被子拉到了眼睛上,讓滾燙的淚水落在無人看見的黑暗中。
如果我中途退場,該如何演繹剩下的路程?不知道什麼時候聽到的這句歌詞,現在卻無比清晰地印在腦海裡。剩下的路程,就讓他沉入黑暗吧!為什麼就不能像一朵雪花呢?美麗的時候漫天飛舞,消失的時候也只需要一瞬間。
磊,再見。我不願意你看到我的悲哀,我只希望你記住我曾有過的飛揚跳脫。
衝出門就再也挪不動腳步。肖磊靠在走廊的牆壁上,死死的掐著自己的手腕,哭了。聲音被壓在喉嚨裡,堵得胸口快要漲破的疼。慢慢的滑坐在地板上,肖磊抱住了自己的頭。自己的存在只會讓他更難受,只會時時刻刻的提醒他,他已經不能再跳舞了!他不想再看見我了。
踏著紛亂的積雪木然的走著,風捲著雪花撲進他敞開著的懷裡,肖磊毫無知覺。回到學校的時候大家都在上課,肖磊被老師一眼看見拉回了練功房,開玩笑,好幾天不見人影!一大堆的演出任務等著他呢!
渾渾噩噩的換上練功服,站在熟悉的地板上,肖磊幾乎是下意識的回頭看。身後不遠的位置是空的,那裡原本該站著一個人。他會在自己回頭看的時候嗔怪的瞪一眼,可那清亮的眼神裡卻有一半是含著笑的!
「肖磊!精神集中!怎麼回事啊你?」老師終於發飆了,面前的肖磊根本就像是沒帶著腦子來!木頭人一樣的動作、夢遊一樣的眼神,這是那個神采飛揚的肖磊嗎?
肖磊站住了,兩隻手用力地擦擦臉。對啊,精神集中!現在是排練,馬上就要演出,這樣下去怎麼行?跳舞,跳舞!可是身後不遠的那個空位子卻像針一樣越來越狠的紮在心上。銳,為什麼你不在?我連繼續跳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夜深了,肖磊無法入睡。靠在牆上嚴銳睡過的那張床。月光透進來,一切似乎蒙著一層輕紗。似乎是一場夢,一場完全荒誕不經的夢。
那個不愛笑的銳,高挑的纖細的銳,會閃著他清亮的目光走過來在這張床上躺下。如果自己站的位置不對,腿上還會挨上一腳,「好狗不擋道。」一句惡劣的玩笑會成功的引得自己哇哇叫,然後就是撲上去的胡打胡鬧。銳溫潤的肌膚、閃爍的眼睛,常常讓心狂跳著,停不下來。動手收拾嚴銳的東西,他的床單被褥,他的書包衣服,還有那篇沒寫完的論文。每一樣都帶著銳的氣息,每一樣都讓他把玩良久。一樣一樣的收拾整齊,至少這個冬天他不會再來了。肖磊拚命的哄著自己,已經冬天了,快放寒假了。反正都是要回家的,銳只不過早走些日子。手裡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肖磊眼神暗淡下來。
你要休學,我也一起休。我們始終都站在一條起跑線上,我等你站起來,等你和我並肩起舞的日子。
把衣服裝進箱子,被褥折疊好。還有他的一些東西也都一一放好。銳最喜歡的隨身聽,給他送過去解解悶。那串風鈴摘下來,肖磊仔細的看著那串玲,不過是玻璃做的一串竹葉,銳就這麼喜歡?時常看見他盯著它出神,或許這個小小風鈴上有銳的一點心思?把風鈴小心的放進袋子裡,肖磊蹲下身子看看床底下還有沒有嚴銳的鞋子。忽然發現,在一隻舊皮箱的最底下,壓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袋子。好奇的伸手拿出來,一層一層的打開。
是一塊竹子做的小小屏風。張開的平面上,幾桿翠竹栩栩如生,竹下面是三塊貼在一起的山石。山石的下面翠綠色的底面上還有一行細小的字:竹只有生長在山石的圍抱裡才會如此翠綠。肖磊的眼睛瞪大了。
這是銳的字跡!這是他上次從南方回來的時候帶來的!三塊疊加的山石,竹只有生長在山石的圍抱裡才會如此翠綠!銳,這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吧!這是你的心跡吧!肖磊像給什麼狠狠地在心上抓了一下,兩隻手緊緊地抱著那扇小小的屏風。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你不給我?
因為那個時候,我在跟你示威。
彎下身子,慢慢的在床前蹲下來,肖磊把臉埋在床單上,淚湧出來。
***
單人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肖磊背著一個大包走進來。笑嘻嘻的看著嚴銳說:「我把東西帶回來了,就當提前放寒假吧!看,你的風鈴!」
翠綠的竹葉叮叮得互相碰撞著,從一個小袋裡被小心地拿出來。嚴銳失神地看著,那片深綠色的竹林,那片海,那個青鳥……嚴銳突然的閉上了眼睛,狠狠地轉過頭:「拿走!我不想看見它!」
我的青鳥,飛揚的夢幻,永遠的消失了啊!
肖磊愣了一下,站在椅子上把風鈴掛在了窗簾上。低聲地說:「為什麼不看呢?這是你最喜歡的東西。你的青鳥,你的海,他們還在啊!」
沉默了一會,嚴銳低沉的歎口氣:「不是跟你說了嗎?你不用再來了。」
肖磊像沒聽見,走到床邊坐下來,笑著說:「我跟學校說好了,我暫時休學,等著跟你一起回學校。」
嚴銳怔怔的看著他,眼睛越來越大,突然支起了上身盯著他:「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肖磊下意識的後退了一點,深呼吸一下,低聲說:「我陪你一起休學。」
嚴銳低著頭急促的呼吸著,強壓著衝動的情緒說:「肖磊,你以為你是誰?你陪我休學?我是不是應該感激,還是終於心理平衡了!我不能跳了也見不得你跳,所以你犧牲自己的前程來安慰我了!」
看著嚴銳炯炯的目光,肖磊平靜的說:「不是,是我跳不下去了。我沒有了目標。」
「目標?」
「你一直都是我的目標。」肖磊搓著兩隻手,低啞地說:「銳,我知道我笨。我不會繞彎子說好聽的,我就會說實話。我回學校了,我也想繼續跳舞,還有很多的演出等著我。可是不行,我跳不下去。我沒辦法集中精神,我根本沒辦法投入。」
屋子裡靜下來,嚴銳怔怔的看著他。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在學校的小練功房裡,我看見你正在搬腿。腳尖是我那時根本達不到的高度。光照在你身上,那個側面的剪影一直刻在我心裡,好美!那時候你已經是小明星了,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外行。那時候我就想,那才是舞者的樣子啊!我一定會拚命追上你。現在我追上你了,你要休息,我陪你。我們始終都站在一條起跑線上,我等著你和我一起跳舞的那一天。」
嚴銳黯然的轉過眼睛,冷冷的:「你的舞蹈生命可以讓你等多長時間?半年?三個月?」
肖磊重重的吐口氣:「要是讓我選,我一天也不想等!我想現在就把你拉起來!你不在了,我跳不下去。就是這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想!」聲音陡的高起來,肖磊死死的咬著嘴唇企圖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沒有成功,讓男孩子最丟臉的眼淚掉下來。肖磊從懷裡小心地拿出那個竹子屏風。
「這是給我的,我拿好了。你也得記著你說的話。竹子跟山石在一塊才會好,反正,我是當真了。你要是耍我,我……我饒不了你!」
看著那個屏風,那是自己親手寫上去的字。一剎那間,南方的小鎮、濕漉漉的天空,還有伏在竹床上咬著嘴唇忐忑的寫下的這行字的自己,一幕幕都在眼前。看著抱著自己的手臂哭的肖磊,眼淚掉在自己手上,滾燙滾燙的直流到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