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她坐在路旁一棵樹下,她疼得叫出聲來,鳳江城發現她下裙血清斑斑,十根手指紅腫變形,如同細姜,又驚又怒。
「他們把你刑成這樣!」
呂玉麟浩劫逢生,這時如見親人一般,熱淚滾滾而下。
「那天晚上我跟了你出去,被一群官兵不由分說抓了起來,硬說我是殺人越貨的強盜,我不認罪,他們就對我動刑——」
鳳江城熱血填膺,恨不得立刻衝回去好好教訓那泯滅人性、喪失天良的狗官。但是目前先醫治呂玉麟傷要緊。
城裡此時恐怕正挨家挨戶搜索他們的行蹤,不能回去。呂玉麟受傷不輕,又不宜路途奔波,於是鳳江城抱她上馬,找到了一間隱蔽的破廟,暫時棲身。
幸好鳳江城隨身帶有金創藥,事急從權,只好放下男女之嫌為她敷藥。一個是心無邪念的官宦子弟,一個是胸襟坦蕩的正人君子,兩人都不認為有何不妥。
因為傷得厲害不能仰躺,呂玉麟伏在鳳江城為她鋪好的破布幔上,鳳江城端坐在她身邊守護,打坐調氣。
「三哥,我對不起你,老是給你添麻煩——」呂玉麟頗有悔意,覺得自己對鳳江城不起。
「別想那麼多,好好養傷吧。」他安慰。
暮色四合,鳳江城去附近民居找食物,回來時手上拿著一些蔬菜和米。撿起丟在地上的破缽,搭了一個簡陋的架子,煮起粥來,過了好一會兒,香味逐漸散出。
他餵她喝了一些菜粥,她沒吃多少,就搖頭不要了。剩下的他一口喝完。
「三哥,你在法場上說什麼『紅蓮聖女』,那是怎麼一回事?」用過粥,呂玉麟稍微有點精神。
「你沒聽說過嗎?」鳳江城約略將傳說說了一遍。「……當時情況危急,幸虧他們半信半疑,有所顧忌,我們才能逃出來。」否則亂箭之下,兩人定要死於非命。
「紅蓮聖女,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嗎?」呂玉麟悠然出神,想到很遠了。
鳳江城素來不信鬼神,只依靠自己,這種傳說壓根兒不認為是真的。
「這只是騙騙那些沒知識的村夫愚婦罷了,社稷要安定富強,單靠紅蓮聖女一人就行了嗎?男不耕田,女不織布,眼前先就餓死了。難不成紅蓮聖女唸唸咒,地上就長出五彀來不成?天底下有這等荒謬可笑的事嗎?自己不肯努力,只妄想依靠神跡,好笑,好笑。」
「我爹也常說,皇上不思振作,只是大辦法會,企圖消災減罪,自己卻沒有誠心懺悔改過,又有什麼用呢?爹說的話和你想法差不多,他若是聽見你這番話,心裡一定很歡喜。」呂玉麟想起往日和父親的對談,思親之心油然生起,想到再也見不到雙親慈顏,酸楚難禁,忍不住掉下淚來。
鳳江城安慰呂玉麟,要她放寬心懷。
養息了幾天,呂玉麟傷勢已經好了不少。金創藥十分有效,原本被刑得變形的十指大致恢復舊觀,只是拿碗時還會微微顫抖。
她的傷已好了不少,鳳江城就想按照原定的計劃,送她去魏秋官家。
呂玉麟一聽,頭搖得既急又快。「我不去魏大哥家。三哥,你別趕我走好嗎?我已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爹將我托付給你,你就好像我的兄長一樣,難道現在你也要棄我而去,不理我了嗎?」
看她說得楚楚可憐,對自己甚是依戀。向來獨來獨往,一個人漂泊慣了的鳳江城,心腸不由得軟了下來,摸摸她的頭說:「你若要跟著我,就留下來吧。」
呂玉麟笑開顏。「謝謝三哥,我以後一定會聽你的話。」舉手發誓。
「十句你肯聽一句,我就謝天謝地了。」鳳江城居然也會說笑,呂玉麟見到他一向淡漠的臉上展露笑意,也跟著笑了出來。
※※※
這天鳳江城出外向附近老百姓買菜回來,神情嚴肅地對告訴呂玉麟說:「從雲堂有事召喚我回去,你的傷也已經可以移動了,我們這就進城吧。」
鳳江城為救呂玉麟在法場大大鬧了個天翻地覆,不知有多少人辨得他的面貌,須得改變裝扮,免得讓官府認出他們來。
他向附近民家買了兩套粗布衣服,兩人打扮成莊稼農夫,再把臉上塗得黑黝黝的,彷彿成年在日頭下工作耕田。
進城時,有官兵守在關卡一個個巡查,呂玉麟傷勢還未完全痊癒,鳳江城牽了一頭驢讓她騎乘。排隊等候進城時,只聽後方有人在低聲交談:「上次我們進城,沒查得這麼嚴啊!城裡發生什麼事嗎?」
「你不知道?聽說紅蓮聖女到西京城來了,皇上下令要捉拿紅蓮聖女。」
「紅蓮聖女降世了?佛祖有靈,佛祖有靈。」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嗎?」
鳳江城暗自搖頭,冀望不可恃的神靈救贖,這不是太愚昧了?
輪到鳳、呂兩人時,守門的監官看看鳳江城,又看看呂玉麟,粗聲大氣地問:「打哪兒來的?進城做什麼?」
鳳江城盡量裝出小心翼翼,沒見過世面的膽怯模樣,訥訥地答道:「我們兄弟倆要來吃我媽的三姐的大女兒銀妹的喜酒,她——她明兒個要嫁給她五姑的表侄兒……」
監官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囉囉嗦嗦的,也不知你在說什麼。看你這副蠢樣,也不會是紅蓮聖女的同黨。」
順利通過城門,鳳江城直投上次留宿的友人之家。
開門的是那男子,一見兩人村夫打扮,愣了一會兒。鳳江城出聲說:「趙大哥,我是鳳三,你不識得我了嗎?」
「你怎會這副打扮?快!快進來!」趙鴻趕忙將兩人迎入,鳳江城扶著呂玉麟的腰,抱她下驢,進入大廳,輕手輕腳放她坐在椅上。
「你知道嗎?京城出了個大奇聞,就在你走的那一天,傳說中的紅蓮聖女出現了,她被官府當作鴛鴦大盜之一要砍頭,在行刑那天,被一個黑衣男子救走。現在全京城沸沸揚揚都在議論這件事。」趙鴻也是從雲堂的人,龍異人的紅蓮計劃他知道一二,因為呂玉麟是外人,他不便提出來說。
鳳、呂二人不由得相視而笑,趙鴻見他們笑裡別有玄機,心中早存有疑惑,於是問:「那個救走紅蓮聖女的人形容裝扮,和你很像,莫非——」
「沒錯。而大家口中的紅蓮聖女就是她。」鳳江城指著呂玉麟。
於是鳳江城將當日情形簡述一遍。
趙鴻呆了一呆。「虧你想到這麼做,才脫了一劫。不過這一來,統領的計劃卻打亂了。」有意無意看了呂玉麟一眼。
「趙大哥不用擔心,呂姑娘的尊親是呂邵農呂丞相,狗皇帝也是她的仇人,她不會洩漏從雲堂的秘密。」
「原來令尊是呂丞相。」趙鴻既驚又喜。「呂大人為國為民,是個難得的好官,我們老百姓都很敬仰他呢!只可惜,他被那不分是非的狗皇帝害死了。」言下不勝唏噓。
提到父親,呂玉麟雙目含淚。
「呂姑娘節哀順變,都是我不好,反倒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趙大哥,從雲堂用標記召喚我們回來,有什麼緊急要事嗎?莫非行動要提前?」
「你們這一鬧,城中的戒備森嚴,原先準備運進城的兵器這下子無法接應,統領才召集大家想商量有沒有什麼對策。」趙鴻看了看呂玉麟。「另外,統領也在找紅蓮聖女。」
「為什麼?」
「詳細情形我也不得而知。你回來正好,順便帶呂姑娘一起去見統領吧。」
於是趙鴻先帶鳳江城、呂玉麟到客房休息。停晚時分,趁著天色不明,由鳳江城駕駛油布車,兩人前往從雲堂。
家丁開後門,讓他駕車入內。鳳江城先躍下,再扶呂玉麟下車,請家丁去通報龍異人。
兩人坐在花廳等候,不一會兒,龍異人從內堂出來,鳳江城忙起身。「大哥。」
龍異人第一眼先瞟見透逸不群的呂玉麟,鳳江城一向獨來獨往,這次居然破例帶了一張生面孔在身邊,於是問:「這位是?」從雲堂從不准帶外人進來,鳳江城不是那種輕狂隨便的人。
「我來介紹,她叫呂玉麟,是我恩公的女兒。聽趙大哥告訴我,大哥在找紅蓮聖女,所以我沒先請示大哥,就帶她來了。這事其實是個誤會,呂姑娘被官府抓走,硬誣栽她是江洋大盜,判她死罪。當時我只有孤身一人,被官兵團團包圍,一時情急,想起大哥所說的紅蓮聖女的事,於是拿出來胡謅一番,嚇退他們,這才全身而退。」
龍異人靜靜聽完,默不言語,只是一直看著呂玉麟形容相貌,像是懷著什麼心事。
沉吟一會兒,龍異人開口說話了,一開口卻叫人吃驚。「呂姑娘,龍某有個不情之請,想看看姑娘肩上的紅蓮印記。」
呂玉麟呆了一呆,不知該不該答應,看向鳳江城。
「我絕無冒犯之意,只是事關龍某一件隱秘,呂姑娘也許是我分開多年的親人。」龍異人生性謹慎,言詞多有保留。
但這已足以讓兩人大為訝異。龍異人身世隱秘,即使鳳江城和他是異姓金蘭,對他也並不瞭解。
「你一定是弄錯了,我爹娘只有我一個獨生子——」她急急申辯,突然看見龍異人右腕上的玉鐲,登時住了聲。
呂玉麟神色有異,龍異人順著她眼光視線落在自己腕上,眼睛一亮。「你認識這只鐲子?」
不止呂玉麟識得,鳳江城也認出來了。「呂夫人也給她一隻和這一模一樣的玉鐲。」
「玉鐲呢?」龍異人喜動顏色,這是最好的證明。
「被獄卒拿走了。」在獄中,身上稱有價值的東西都被搜括得一乾二淨。「不過,你的玉鐲和我的略有不同,你上頭雕的是龍頭,我的是一頭鳳——」
龍異人再無懷疑,上前握住了呂玉麟的手,緊緊相持,語氣激動:「沒錯,你就是我妹妹,這對龍鳳玉鐲是爹送給娘的,龍鐲給了我,鳳鐲則在你身上。妹妹,我是你親哥哥啊!」
呂玉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先是由男變女,現在又平空冒出一個哥哥,接下來又要發生什麼叫人應接不暇的變數?掙開龍異人相握的手,竄到鳳江城身邊,舌頭都打結了。
「我——我不是你妹妹。」
看呂玉麟一臉小心戒備,龍異人知道自己太操之過急,把她嚇著了。
「你們跟我來,我讓你們看一樣東西。」
※※※
龍異人在前,三人先後進了龍異人書房。
龍異人走到桌前,從架上取下一卷黃布包好的卷軸,打開黃布,拉開卷軸,上頭畫著一個宮裝美女。
呂玉麟咦了一聲,從鳳江城身邊踏向前去,要更看清楚畫中人。
這宮裝美女年齡比呂玉麟大上幾歲,但是兩個相貌五官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宮裝美女秀稚雍容,艷冠群芳,呂玉麟則較天真稚氣,相較之下,反倒是紙上的宮裝美女較為動人心魄。
「這——」她指著畫中人,再一次說不出話來。
「這是娘的肖像。」龍異人追懷慈顏,聲音低沉。「妹妹,你和娘生得一模一樣,又有玉鐲在身,加上你肩上的紅蓮胎記,你該相信哥哥不是在騙你吧?」
呂玉麟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
「你們先坐下來,聽我慢慢說來。三弟,你是我們七個結拜兄弟中,第一個知道大哥身世的人。」龍異人將圖像捲好,收進黃布袋中,放回架上。「我是先皇的長子,母親受封為賢妃,當今皇上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鳳江城本來淡淡的,這時也忍不住吃了一驚。「大哥你是——」
「嗯。」龍異人繼續說下去:「我母親本來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官,某一次隨侍時,被我父親看中臨幸,後來有了我。因為我是先皇第一個孩子,以子得貴,我母親因而被封為賢妃。先皇后宮三千,但因我母親溫柔體貼,又兼美貌多才,恩寵始終不衰,因而引起正宮皇后的嫉妒。她曾多次害我母親不死,對我母親恨之入骨。先皇還曾有意廢嫡立長,冊封我母親為西宮,是皇后娘家那班人阻攔才壓下了。
「後宮鬥爭本來就是永無止息,在我十三歲那年,我母親又懷孕了,我很高興又將多了個弟弟,誰知卻是生下個女嬰。母親生產後,驚恐萬分,她怕的不僅因為生的是女兒,更因在嬰兒肩頭上還有一朵紅蓮胎記。我朝開國以來,所生都是男子,矗立在宮內追思堂祖宗家有的預言碑,早已被人所淡忘,紅蓮聖女會帶給王朝前所未有的盛世,只是一則茶餘飯後的傳說。母親在宮內多年,她知道權力的可怕,若是讓人知道她生了個女孩,不但孩子要遭遇不測,連自己和我也這毒手。於是她買通替她接生的席嬤嬤,切莫將此事洩漏出去。席嬤嬤是個忠厚的老實人,她也不願見宮內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一口就答應了。
「但是宮內人多口雜,時日一久,秘密仍是會保不住。正巧母親一位至友進宮來賀她喜獲麟兒,母親抓住機會,懇求她帶孩子出宮;自己則去後宮宮女私弄死生娃的荒墳,抱了一個死男嬰回來,謊稱孩子窒息而死。
「當年母親怕我年紀小不懂事,一時說漏嘴而招來殺身之禍,始終對我隱瞞。我十六歲那年,先皇駕崩,遺詔冊立我為新皇。在還未公佈天下之前,皇后預先得知了此事,心有不甘,和娘家合謀,誣賴我母親施巫蠱之術,害死先皇,並從母親寢宮搜出他們栽贓的草人法器。謀害皇上是第一死罪,母親百口莫辯,她和我被押入天牢,皇后有娘家為後盾,推翻了先皇遺詔,另立自己的兒子為帝。
「我們兩母子至此心灰意冷,只有靜靜等待行刑之日到來。母親因時日無多,在夜深人靜時將這件秘密告訴我。她知道再也見不到你,也幸好你一出生就被送走,否則同樣要死在這裡。
「依朝廷規矩,凡是皇族之人犯了死罪,一律絞刑,留個全屍。那天終於來了,四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抓住了我們,將白布巾套在我們頸上,一人一頭,用力收緊。只覺呼吸愈來愈困難,脖子像要被束斷了。在我昏過去之前,我看見母親舌頭吐出,雙眼大睜,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先走一步了。」
說到這裡,龍異人略頓一頓,又繼續說:「當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野外荒地上,母親的屍體就在我身邊。是天不絕人,我竟大難不死,行刑者將我們丟在郊外,要讓野狗啃食我們的屍身。我得感激他們,若不是他們『用心良苦』,只怕我不知要被活埋在哪具棺材裡呢。
「草草埋了母親,我跪在墳前發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同時也要找回妹妹。我四處奔波流浪,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希望有一天能報仇雪恨。國家在皇后娘家那班人攬權把政之下,朝政一天天腐敗下去,現在正是我起義師的好時機;天緣湊巧,讓我兄妹相逢。好妹妹,我們應該同心合力,打倒現在這個無能的皇帝,不但是為含冤而死的娘親報仇,更是為了全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
這一番句句血淚的話語,震撼著呂玉麟的身心。她原本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宦門子弟,接連遭遇了抄家、性別倒錯的變故,前些日子還險險命喪黃泉。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她的想法、性格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她只是一個平凡人,只想好好孝敬養她、呵護她的呂邵農夫婦,讓他們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樂。然上蒼卻奪走了二老的生命,並揭曉了她身世之謎,賦予她如此艱重的大任——復國興邦。
不!她不是什麼紅蓮聖女,她只是一個承歡父母膝下的少年郎而已。
見她猶有遲疑,龍異人不由得有些心急。「難道你以為我在騙你嗎?你是甲子年五月五日午時出生的,對不對?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呂玉麟聞言又是一震,龍異人說的是她的生辰八字,他根本無處得知。
鳳江城是局外人,旁觀者清,就不像龍異人身經慘變而情緒不能自控。他說:「大哥,呂姑娘是因這事來得太突然,一時無法接受。她又受傷未癒,精神不濟,你讓她先休息吧。」
龍異人臉色放緩和了。「是大哥不好,只顧逼著你莫忘母親的仇恨,卻忘了你身上有傷。我叫人打掃客房,你先休息,我們兄妹既然重逢,何愁沒有暢談的日子?」
吩咐下人整理客房。呂玉麟傷處疼痛,不宜走動,龍異人見狀要來相扶,她下意識避開去,身子偏向鳳江城。
「三弟,你來扶玉麟去客房休息吧。」龍異人善於察色,想是呂玉麟自抄家流浪以來,一直與鳳江城相依為伴,不自覺依賴他。
「好。」鳳江城走過去,熟練地抱起她來,呂玉麟也自然而然將雙手環在他頸上。這數日來,鳳三一直都是這麼照顧她,兩人都習以為常。
走出幾步,呂玉麟從鳳江城肩上探出頭來,口齒艱澀地說:「我會好好想想,哥——哥哥。」
這一聲哥哥,表示她已承認兩人是血出同源的至親。龍異人笑開了顏。「你好好休息吧。」
※※※
金瀲灩得知鳳江城回從雲堂,欣喜不已,對鏡看了看,並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三步並作兩步,匆匆來找他。
「三弟。」她沒有先叩門,自行進了客房,見到的景象卻叫她心頭一冷。
鳳江城坐在床沿,床上躺著一個女子,兩人本在說話,因為她的進入,雙雙轉過頭來。
「二姐。」
「二娘。」奇的是那女子居然認得她。「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呂玉麟,去過金縷閣啊。」說著,掙扎著撐起上半身。
經她這一說,金瀲灩有印象了,仔細一認,果真是呂玉麟。「你不是男的嗎?」「我也不知道——」
鳳江城接著呂玉麟的話尾說:「說來話長,我慢慢再跟二姐說。你的傷還沒好,休息吧。」起身。
呂玉麟拉住他衣角,眼中流露一絲懇求之意,似乎要他留下來。
他回以一個淡淡的微笑,說:「你安心睡吧,我就在附近。」
得到他的保證,這一路上顛沛。呂玉麟也著實累了,鬆開右手,合上眼睛睡了。
出房後,鳳江城和金瀲灩走到後園,她問:「怎麼玉麟是女孩的事你瞞著我?你這麼不放心我嗎?」
「二姐多心了。」鳳江城生性寡言,說話簡潔,這時也是一樣。「我本也不知她是女子,不是有心欺瞞二姐。」
「你對她有什麼打算?她總不能一直待在這兒。」她關心的是鳳江城對呂玉麟的安排。
「她的親大哥在這兒,她自然也住這裡。」
「她不是全家抄斬,只剩她一人嗎?」
「事情是這樣……」鳳江城要言不煩,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她是龍大哥的親妹妹,她是紅蓮聖女?」金瀲灩驚異得杏眼圓睜。
「嗯。」他點點頭。
呂玉麟是龍異人的妹妹,是攸關國家運途的紅蓮聖女這事,但在金瀲灩心中遠不及鳳江城對呂玉麟看法為何來得重要。
「你——你恩公托付你保護她,現在你找到了她的兄長,責任可以卸下了。」她試探著問。鳳江城允諾呂邵農保護呂玉麟,從此刻起,圓滿結束。這付擔子,自然由龍異人挑了過去。
從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他心裡的想法。但是,鳳江城對男女感情一向不以為意,呂玉麟和他朝夕相處,雖有一段時日,大概也不曾在他心湖投下波影。
※※※
呂玉麟在從雲堂住下,龍異人對這個失散多年的妹妹百般呵護,千依百順。既不必擔心官府會追查到此,又加上飲食藥物調護得當,傷勢好得很快,已經可以下床走動。
龍異人派了一個叫雙琴的丫頭來服侍她,雙琴年紀和她差不多,溫柔穩重,做事非常細心。呂玉麟從小就和丫頭處慣了,很快就和雙琴熟絡起來;雙琴本來還謹守主僕之分,但呂玉麟爛漫可親,不知不覺,雙琴也放下心防,和她有說有笑。
鳳江城和她到了從雲堂之後,卻很少來看她了,倒是龍異人,一天一定來看她兩回,關心她生活起居。
這天呂玉麟和雙琴在園中散步,正巧遇上鳳江城。呂玉麟喜出望外,拉起裙子奔上去。
鳳江城很少待在從雲堂中,起義之事要聯絡安排的很多,常常在外頭走動。
「三哥。」聽到叫喚及匆遽的腳步聲,鳳江城回過頭來。
「是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嗎?」他微微一笑,臉上冷峻稍稍融化。
「大致好了。」兩手還抓著裙幅忘了放下,露出腳下一雙豆綠色繡花鞋。
雙琴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替她拉好裙子。
「三爺。」雙琴斂袖為禮。
呂玉麟語帶埋怨:「你為什麼都不來看我?」扁著嘴。
「我有事要忙。」回答乾脆爽快。
「哥哥也有事忙,但是他天天都來看我,他可以辦得到,怎麼你就不能?」
她含怨又幼稚撒賴的話語,叫鳳江城忍不住一陣好笑。
「你們兄妹團聚,對呂大人的遺囑,鳳三已不負所托。現在你有哥哥照顧,不用我這個外人插手。」他肯費唇舌解釋,已是破天荒。
「大哥對我是很好,但是我和他沒話說。」呂玉麟是有什麼說什麼的直腸子,直視著鳳江城,神色怨懟。「到今天我才發現你不只冷面,而且冷血。雖然是我爹拜託你照顧我,你又替我找到大哥,我們同行這一段日子,多少也有些情誼,你就當許久不見,偶爾來看看老朋友,費得了你多少時刻嗎?」
鳳江城向她一揖,說:「是我不對。姑娘大人大量,寬恕我這一遭吧。」
「你們在忙什麼?我能不能也加入?」她在莊內實在悶得慌。
他一口就回絕了。「一個女孩子用不著插手。」
「二娘也是女子,怎麼她就可以?」她不服。
「她不同。她身懷武藝,手腕玲瓏,足可以保護自己。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帶著你,只有增添我們的麻煩。」
龍異人也曾這般回應她的要求,只是說得比鳳江城婉轉。呂玉麟在莊內雖然人人奉若上賓,但是行動不得自由,莊內許多暗房密室,到了門口就被擋下來;這時聽鳳江城又怎麼說,火全打一處來,高聲說:
「是!我是廢物,我什麼都不會,那還巴巴的留著我做什麼?不如趁早將我趕了出去,任我自生自滅算了。叫我整天穿著這一身累贅衣服,姑娘前姑娘後的叫,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做。我做人還有什麼意味?不幹了!本少爺不幹了!」拉扯著衣裳,要把外衫脫下來。
雙琴嚇得花容失色,連忙阻止她。「小姐,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一個閨閣千金當眾脫衣,實在太不成體統。雙琴一邊手忙腳亂地拉住呂玉麟的手,一邊向站在一旁默視的鳳江城求救:「三爺,您說句話勸勸小姐吧。」
「你這是做什麼?別鬧脾氣了。」他摸摸她的頭安撫,緩緩地說:「我有空一定去看你,好嗎?」
「真的?」她半信半疑,但安靜下來了。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鳳江城還有事要辦,不能逗留。呂玉麟得了他的保證,心中歡喜,揮手目送他背影。
雙琴看在眼裡,忍不住笑說:「小姐,您對三爺真是言聽計從。」
呂玉麟聽不出她弦外之音,回說:「你說什麼呀?」
呂玉麟顯然還不自知,雙琴不好多嘴,一笑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