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就是司華的聲音,真遙遠啊,遠得他都快記不清了。悠木然低下頭,挑起一綹髮絲,在指尖無意識地纏繞著。
「悠,我可以見你嗎?」
可以嗎?這種事情並不是他所能夠決定的,為什麼要問他呢?悠恍若未聞。
門還是被推開,司華遲疑著踏入。
幽幽的香息在冰冷的空氣裡飄然浮動著,陰陰的光線從垂簾的間隙中透過,落在窗邊彫零的剪秋羅上。
司華坐到床邊,緩緩地、緩緩地捧起了悠的臉,用熱得快要燃燒起來的目光凝視著悠:「我知道不應該再見你的……我還是這麼傻,知道不應該做的事情卻又要去做。」
悠迎上司華的目光,那片憂傷的深藍色讓他微微一窒,他垂下了眼簾。
司華溫柔地將悠冰冷的身軀擁入懷中,撫摸著他的髮絲。青絲染上白煙,烏澤不再,那絲絲縷縷的灰白憔悴就像殘冬的枯葉。
「已經過了很久了吧。你看,你的頭髮都白了。」司華貼在悠的耳邊低低地道。
司華的氣息拂在耳邊,還是那麼炙熱,只有這一點,鮮明地刻在了記憶中,炙熱的氣息。悠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我已經老了,很早以前就已經老了。」
「誰說你老?那人一定是個瞎子,不,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我的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我……醜死了。」悠捂著胸口,忍不住又咳了起來,吐出了一口鮮血,濺到了司華的衣襟上。
司華大驚,慘白著臉扶住了悠:「悠!悠你怎麼了?」
悠伏在司華的肩頭,喘息著,卻說不出話來,鮮血從他的嘴角不斷地溢出。
「我馬上就叫御醫,悠,你忍著點。」
「不……」悠咳著,卻勉強拉住了司華的手,「不要叫……」
「悠……」司華不知所措,只能緊緊地抱住悠。
悠緩過了一口氣:「你不要叫別人來吵我,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著。大夫每天都有來,藥也每天都有吃,沒有用的,聊以自慰罷了。我已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你不必再費心了。」
司華怔怔地看了悠半晌,握緊了悠的手:「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你。你,不會就這樣離開我吧?」
悠有些恍惚地笑了:「生死由命。早走、晚走,還不都是一樣。」
「不,不一樣。」司華搖著頭,「你多陪我一天,我就能多愛你一天。悠,我該怎麼補償你呢?你想要什麼?你說,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我……想要什麼?」悠呆呆地想了很久,「我、我想回家。」
司華的臉色微微一變:「這就是你的家啊,你還想回哪裡?」
悠抬眼望向窗外,喃喃地道:「我想回媽媽的故鄉,可是那裡太冷了……我、我想回……朱雀國,對了,有人……炎雷還在等我回去呢。」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男人的名字。」司華痛苦地道,「悠,難道你忘了嗎?你發過誓會一生一世留在我的身邊的。」
「我發過什麼誓?我……已經忘了。我想回去,回到從前,回到沒有遇見過你的日子……」
朱雀國在哪裡?炎雷是誰?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當愛也沒有,當恨也沒有的時候,他所能夠擁有的,就只有夢中的回憶,至少,回憶裡曾經有陽光存在過。
「你沒有從前,悠,」司華的目光轉為堅毅,「你的一切從我這開始。沒有我的從前我會替你抹去,一切,包括朱雀國,包括南昊炎雷。你的世界裡只要有我。」
***
雲梵煙立在窗前,昂首凝視著暮藍色的星空,任狂亂的冷風拂起她的長髮,在暗夜中飄動著。
司華沉聲道:「你實話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
「也許一年,也許兩年……」
雲梵煙的回答很簡短,但卻讓司華踉蹌了一下。他動作艱難地扶住了旁邊的柱子,喃喃地道:「怎麼會……這麼短?」
雲梵煙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帶著擔憂的神色默默地看著司華。
「……實在是太短了。」司華慢慢地坐到扶椅上,手扶著額,低聲道,「可是,就算我明知他是一個將死之人,我仍然願意為他付出一切。雲梵煙,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難以理喻?」
「不。無論陛下發生了任何事,我也仍然願意為陛下付出一切。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陛下的心情。」雲梵煙平靜地回答。
司華聞言,抬起眼,神情複雜地盯著雲梵煙,沉默了片刻,而後苦笑道:「我一直以為,先知者都是很聰明的人,現在看來,你和我一樣,都是傻瓜。」
「『情』這一字,能讓人生,能讓人死。我勘破得了命關,卻勘破不了情關啊!」雲梵煙垂下了眼簾,避開了司華的視線。
「好。既然你勘破得了命關,你一定知道我接下去要做什麼吧。」司華的臉上又恢復了剛毅冷峻的神色。
「是的。」
「那麼,你不阻止我嗎?」司華一挑眉。
雲梵煙輕輕地搖著頭:「陛下決定了的事情,沒有人能夠阻止得了。」
司華似乎悲哀地笑了:「你以前說得對,我和悠在一起,不但會毀了自己,也會毀了整個青龍國。可是,此時,我已經顧不了這許多了。」言罷,他長身而起,大踏步向門外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又停住了步,不回頭,只是低聲道,「雲梵煙,請你……祈禱吧,為我……和他。」
雲梵煙緩緩地跪了下來。
***
朱雀宮。
議政廳內,炎雷環顧著殿下的眾臣,不耐地道:「這麼晚了,你們究竟還要說什麼?」
左丞相走出班列,恭聲道:「陛下,此次青龍王主動提出割讓城池之事,臣等以為,此乃千古難逢的良機,不知陛下為何遲遲不予答覆?」
炎雷皺著眉頭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這件事我要慎重考慮一下。」
「陛下,機不可失。如此百利而無一弊的事,陛下又何需多慮?」左丞相緊追不捨地問。
炎雷煩燥不安地歎了口氣:「好了,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眾臣依言退下了,只有左丞相依舊留了下來。
炎雷無奈地道:「左丞相大人,你怎麼還不走?」
「臣想知道陛下到底在為何事顧慮。」左丞相沈聲道。
炎雷深吸了一口氣:「東御司華提出了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其實條件很簡單,他只要我對一個人說一句話而已。」炎雷的眼中充滿了矛盾的神情。
左丞相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是有關……黎羽大人的事情?」
「是。」炎雷苦笑了,「東御司華要我……親口對悠說我願意放棄他。你叫我該如何是好?」
左丞相巍顫顫地跪了下來:「陛下,為人君者,當以江山為重。民之福澤、國之昌盛,全賴於陛下一人之身。若為一己之私,而不顧祖宗社稷,則國亡無日矣。陛下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炎雷猛然立起,一掌重重地擊在案上,喘著粗氣道:「不行!絕對不行!」可是,慢慢地,他的身子軟了下去,聲音也越來越低,「不行……我絕對……不能這麼做。」
***
臘冬的寒意沁人,天氣並不晴朗。厚厚的雲層密密地堆積在天上,空氣中充滿了潮濕膩滑的感覺。沒有一絲風,青龍宮的昭明殿上的冰綢垂簾一動不動地低垂著,遮住了簾後的人。
東御司華冷冷地盯著南昊炎雷,而炎雷此刻卻正侷促不安地看向垂簾的方向。透過垂簾,可以隱約看到倚坐在軟榻上的一個人。那個身影令炎雷感到如此地心潮澎湃。已經決定不再看了,可是目光卻仍然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身影,切不斷、拋不開……
司華輕哼了一聲,不悅地開口道:「朱雀王,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炎雷回過神來,無奈地暗歎了一口氣,將目光收回:「我已經想好了。青龍王,我接受你的提議,可是……」他頓了一下,「你要保證能夠履行你的承諾。」
司華的嘴角泛起一絲矜然的冷笑:「佶陽、穆桑、信榆、衡夷、邑邡五城不但地處要塞,兼且富庶肥沃,本王願意奉予朱雀,想來朱雀王絕無婉拒之理。你大可放心,只要你能夠按照我說的話去做,我馬上將青龍國的防衛撤出五城,不再涉足,從此由你朱雀接管,如何?」
「好!」炎雷沉聲道,「君子一言即出,當重如九鼎。」
「願擊掌為誓。」司華舉起了右手。
炎雷猶豫了一下,終於也緩緩地舉起了右手。「啪!」,兩隻手掌相擊,發出了清脆響亮的聲音。
司華屏退了殿下的眾臣,走到垂簾邊,撩起了簾子,露出了坐在簾後的黎羽悠。司華側首對炎雷道:「朱雀王,你知道你要做的事吧。」
炎雷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悠。悠那美麗的臉上帶著平靜的表情,看不出是喜還是怒,只是默默地與炎雷對視著。炎雷的嘴唇顫動著,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往日的點點滴滴都浮上了眼前,悠的低笑輕顰如電石火光般在炎雷的腦海中閃過,令他心亂如麻。如果可以,炎雷希望此時此刻,就讓時光靜止下來吧,靜止在悠那秋水般的眼眸中,不要再流動了……
「朱雀王。」司華寒聲催促道。
炎雷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悠,對不起,我只能選擇放棄你。我……我會忘了你,不再想你。從此以後,我們兩無瓜葛!」
悠木然抬眼看向炎雷,在那一瞬間,他的眼前忽然閃現出炎雷高坐在王位上的樣子。君臨天下,那是炎雷的未來吧。悠惆悵地笑了,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炎雷的命運,他知道,這意味著,炎雷已經徹底地走出他的生命了。誠如炎雷所說,從此以後,兩無瓜葛。星子的軌跡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去了,遠了……
再一次地被炎雷所背棄,悠原以為自己會有多難受,可是現在,心中只有淡淡的失落,卻找不到心痛的感覺。也許,已經無心,所以,也無痛了吧。
悠茫然地伸出手,司華接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摟住了了他。悠覺得沉悶的空氣壓得他快透不過氣來了。他喘息著,低低地道:「帶我走,我不想待在這裡了。」
司華溫柔地抱起悠,向後殿走去。
炎雷眼睜睜地看著悠慢慢地離開他的視線,猛然發現,不知何時,嘴唇已被自己咬破了,口中充滿了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