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籐堂集團總部仍然燈火通明。那不是特別奇怪的現象,為了能在這個本國最具競爭力、最有前途的公司裡出人頭地,每個人無不拼了全力,原因是集團的總裁也是這樣的人之一。
簽完最後一個文件,籐堂貴之將鋼筆往桌上一丟,往後躺進牛皮椅裡。
連續數十小時的工作,就算他的體力再過人,也會感覺疲憊。
織田敲門走進辦公室,悄悄收走他桌上的文件夾。
看見籐堂貴之不知在想什麼,木然瞪著落地窗外的夜景,織田暗暗為主人憂心。
「您已經連續好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了,是不是要我去安排車子讓您回家?」
回「家」?那算是「家」嗎?籐堂貴之嘲諷的想。
「不用了。」
一年前結了婚。但婚禮過後,夫妻兩人過的就是各自獨立的生活。那是惠美子在結婚前夕跟他達成的協議。
外表溫順的惠美子,並不如他預期的是個柔弱、沒主見的女人。她對他說了她有一個相戀多年的男人,她對父母安非的婚姻很憤怒卻又無能為力;而他提議——
婚照結,但婚後兩人互不干涉。
惠美子在考慮過後同意了,而且也因此打消了逃婚的念頭。
對他而言,這並沒有什麼壞處。他本來想結婚的對象就不是惠美子,而是「筱田大老的女兒」,妻子愛不愛他,他根本不在乎。
他雖然也幻想過一個完美的婚姻,可是其實潛意識裡他知道,那畢竟是有如海市蜃樓般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在婚姻可以帶來的好處跟婚姻本身的品質兩者,他作了選擇。而對於那結果,奇怪的是,他不覺得有什麼遺憾。
他幾乎很少回到新婚的那個家。他知道惠美子其實也常常不回去,她一直跟她那個執政黨的議員助理男朋友在一起。他不介意,只要她不要太明目張膽,讓事件曝光,他其實沒有意見。
「那麼您吃點東西吧?您晚餐還沒用呢!」織田關心的說。
籐堂貴之不置可否。
「您想吃什麼呢?給您安排『禪』的懷石料理,或是您今天想去『陳』吃中國料理?」
織田很盡責的提議了兩家貴之常去的餐廳。那些餐廳都很昂貴,而且一般人想吃都訂不到位子。
籐堂貴之不自覺的蹙緊了眉心。
不。他沒有胃口。
這一年來不知道為什麼,吃什麼東西對他而言都有如嚼蠟。那些高級料亭繁複而且矯情的料理,更是讓他厭煩。
肚子餓的時候他自然會想吃東西,但是當再美味的料理達到他面前,他都會突然失去了胃口。他吃東西,完全只為了填飽自己。有種似乎他身體的某處永遠也填不滿的飢餓感,而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吃。」他說。
織田憂愁著一張臉。
「那麼您早點休息吧!這樣下去您的身體真的會受不了。我去安排車子。您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他的樣子真的有這麼糟嗎?看到織田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籐堂貴之不禁覺得他太過杞人憂天。
「好吧!」他說。懶得跟織田解釋什麼。
「我去叫司機把車開出來。」織田一鞠躬,轉身要出去打電話。
「等等!」
「少主還有什麼吩咐?」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但那個念頭變得強烈——
「我今晚想去別墅那過夜。」
織田瞠大眼。別墅?可是那裡自從初雪小姐離開之後,少主就不曾……
「去安排吧!」
「噢!是、是的。」織田沒有時間多想,匆匆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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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什麼呢?當然不會有人在門口迎接他,也不會有為他特別準備好的消夜。當然,更不可能有一個柔軟的身體、甜美的笑容,或是那個永遠迷戀似的仰望他的雙眼……
等待著他的,是乾淨、整齊、冰冷、沒有一絲人味的屋子。
「織田!叫傭人放熱水!幫我叫外送的中國菜!還有,弄幾盆花來!」籐堂貴之被一種煩躁的感覺所支配著,不由得怒惱。
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但對少主各種光怪陸離的要求,織田永遠奮力達成。
把一直負責別墅傭人工作的千春找來,先交代她給少主放熱水,然後他就匆匆的聯絡城裡的五星級飯店,把其他兩樣——食物跟花準備好。
織田的效率奇高。
半個小時內,所有他要求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籐堂貴之從浴室裡出來。桌上已經擺著剛上桌的料理、溫好的酒。原本空蕩蕩的長几上,奇跡似的出現一盆草月流的插花作品。
他坐在桌前,望著眼前一道道無可挑剔的精緻餐點,他卻沒有了食慾。
說不上為了什麼。就是沒有了食慾。
草草用完了餐,事實上,他根本沒動幾下筷子,他就叫千春把東西收走。
籐堂貴之獨自躺在床榻上。他都忘了,這裡有一片天窗,房裡只要像這樣躺在床上,就可以與滿天星斗為眠。
從前,他曾經為一個女人打造了這個天窗……
從前,他們曾經一起躺在這裡看星星……
從前,他不曾感覺過孤獨,當他知道有個女人永遠會在這裡等他……
從前……
他終於知道他今晚之所以會選擇回到這裡的理由。
原來,他竟然想念著那個女人……
「該死……」他在黑暗中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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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六本木的高級俱樂部蓮,雖然背後有籐堂集團的支援,但籐堂貴之卻一次也沒有踏進去過。
今夜,他卻來到這個他以為自己不會有機會來的地方。
在沒有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隻身來訪,他走進店裡。氣氛不錯、裝潢也不俗,給人放鬆的感覺。
「歡迎光臨。」
穿著中國式旗袍,身材曼妙的女侍上前來招待他。女侍看清楚了他的長相之後,瞠大了眼睛。「籐堂……是籐堂先生吧?」
籐堂貴之是內地財經界的名人,因此女侍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
「我找你們老闆。」
「好的。請您稍等一下。」女侍想去通知蓮姐,哪知才轉身就看見古蘊蓮。
「真是稀客。」古蘊蓮笑著迎接籐堂貴之,好像她早就知道他會來。
籐堂貴之嚴肅的瞪視她。
而古蘊蓮則表現的氣定神閒。「你有事找我談吧?不如到我的辦公室。」
他們來到俱樂部後方的辦公室,古蘊蓮關上了門。
「喝點什麼?」
「不用。」
古蘊蓮一挑眉,隨即勾唇笑了。
「好吧!那就開門見山。說吧!有什麼事情找我?」
他也不浪費時間。「她在哪裡?」
古蘊蓮眸中掠過一抹複雜的光芒。她思考著該怎麼回答他,最後她決定誠實以對。
「我不能夠告訴你。」
「那表示你知道!」他瞇緊了眸子。
「是。她有跟我聯絡。可是我不能告訴你她在哪裡,我只能夠告訴你她現在過的很好。」
他的表情變得陰沈萬分。「我不在乎她過的好不好,我只要知道她在哪裡。」
古蘊蓮沒有迴避那一般人都會畏懼的恐怖眼神。
「說!」他吼道。
她直視他,不退縮。
「你找她做什麼?」
「做什麼!?」他冷嗤。「多可笑。她本來就不該私自逃走,她是我的。」
「我只是好奇。都過了一年了,為什麼你現在才想要找她?」
籐堂貴之抿緊嘴,沉默著,額頭青筋隱現。
「為什麼?」古蘊蓮不放棄的追問。
「不為什麼。」
「太奇怪了吧!憑你的能耐,當初她剛離開的時候你應該就可以找到她的,不是嗎?那時候不找,現在才想到要找,不是很奇怪嗎?」
「那時我以為她會回來!」他煩躁的阻止她綿綿不絕的問題。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唇邊浮現苦笑。
太篤定。篤定她對他的愛,篤定她不會真捨得離開。
太篤定。篤定她沒有他就活不下去。因為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拔除了她的羽翼,讓她只能成為他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古蘊蓮帶著責備的眼神,嚴厲的注視著眼前的男子。
「那麼我告訴你,你想錯了,她不會回來了。而且她現在過的很好,沒有了你,她一樣可以很好。」
籐堂貴之怒瞪著她。
「從你這裡問不出來。我會有其他方法找到她。」他站起來。再談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他不想再跟她耗下去,更不必聽她的教訓。
「不要再找她。」古蘊蓮對著他的背影喊。
他停下腳步。
「不要再去找她了。放過她吧!既然你不愛她,勉強她跟你在一起對她只有傷害。想想看,難道你想要一個纏人又愛嫉妒的情人嗎?」
他沒有回答,更沒有回頭,就這麼走了出去。
古蘊蓮若有所思的看著他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的嘴角才浮現一抹神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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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時間,在台灣,這個亞熱帶的島嶼,正值盛夏。
位於都市中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間小小的咖啡廳,叫做關外。
關外有一個不常出現的老闆娘,一個比老闆娘更不常出現的酒保,還有兩個包辦所有大小事情,從準備食材到清洗的女店員。
初雪跟思佳是一年前才來到關外的,剛來的時候她們什麼事都不懂,老闆娘秋晨不但不嫌棄她們的沒經驗,接納了她們,還讓她們住在她結婚前住的公寓裡。
這對兩個孑然一身來到這個城市的女孩而言,正是她們迫切需要的。一個安定下來的地方,讓她們可以不用漂泊;一個忙碌的工作,讓她們可以忘掉一些不該記起的事;一個穩定的收入,讓她們可以重新計劃未來。
是的,她們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她們從來不提,在關外也沒有人會問。這就是關外——一個把外界煩憂都關在外面的地方。
僱用兩個毫無經驗又「來歷不明」的女孩,最後證明秋晨是撿到兩個寶。因為,她們完全不像第一次見面給人的印象,是什麼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初雪煮得一手好菜,讓關外的商業午餐,還有晚上供應各種下酒菜都大受好評,生意好上一倍;思佳不會煮菜,不過她很有生意頭腦,印了些傳單到附近的各個公司行號去,接了很多外送午餐的生意,甚至還包括包辦公司宴會餐飲的服務。
總之,有了兩個得力員工,關外的生意蒸蒸日上,老闆娘秋晨笑得合不攏嘴。但是當每個人都歡欣鼓舞時,只有一個人是不開心的。
那就是關外的元老級員工——酒保阿貴。
生意越好,表示他能夠打混的機會就越少了。他不是說一點上進心都沒有,可是他就是這樣,在工作上從來不會太積極,只能說他可能天生就是那種對什麼事情都懶懶散散的人吧!
下午四、五點,是關外最悠閒的時候。阿貴呆坐在椅子上,把頭放在桌上,永遠惺忪的雙限眼看就要閉上了。
廚房那邊傳來食物的香氣。不用說,一定是初雪又在忙了。
「送貨!」
門口傳來機車的煞車聲。阿貴連理也懶得理。
「怎麼沒人?」送蔬菜來的小販直接進來,看見阿貴。「喂!阿貴。我東西放在這了喔!貨款再跟你們算囉!」
他連瞄一眼都懶。「喔——」
就這樣小販走了,沒一會兒,初雪走出來。她看見地上一大箱的蔬菜,沒說什麼,彎下腰就想把箱子抬起來。
「嗚……」細瘦的手臂雖然比一年前強壯多了,但是……
一次,不行。再一次,咬牙,呼,還是抬不起來。嗚,再試一次……
「我來吧!」阿貴看不下去了。這算是他唯一的男性堅持吧!
「謝謝你,阿貴。」
「真是的。幹嘛接那麼多生意……不累嗎……」喃喃的抱怨著,但他畢竟還是走了過來。
「嗚——」抬是抬起來了,可是他的臉色好蒼白,腳步還搖搖晃晃的。
「阿貴,要不我們兩個一起搬吧?」連初雪看了都捏一把冷汗。
「不用!」逞強,是阿貴的另一個特色。
初雪擔憂的看著他。怎麼辦?萬一阿貴暈倒了……
門口的風鈴聲響起,熟悉的聲音傳來,「阿貴?」
阿貴跟初雪同時回頭。一看見來人是誰,初雪鬆了一口氣。沒問題了,「那個人」來了就沒問題了。
「你在做什麼!?」
「我……」阿貴虛弱的回過頭望著他的情人。
阿文幾個大步走過來,也不顧自己身上穿的高級西裝,就搶走了阿貴手裡的箱子。奇怪的是,他抬起來輕輕鬆鬆,完全沒有一丁點的困難。
這才算男人嘛!初雪心中不禁有這樣的感歎。
顯然阿貴也有一樣的感覺。他的男性尊嚴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不……不用你幫我!還給我!我自己來!」阿貴漲紅了臉的大吼。
他就是這種不該逞強還要逞強的人。
「你搬不動。」阿文平靜的訴說一個「事實」。
「誰……誰說我搬不動了!?」他更是氣得跳腳。
初雪看著兩人一路爭吵著走進廚房。風鈴聲再度響起,是去發傳單的思佳回來了。
「怎麼了?還沒進門就聽見阿貴大吼大叫。」
「阿文又蹺班來看他了。」
「他們沒事吧?」
「不知道。」
「我們去看看。」
初雪與思佳擔憂的走向廚房,廚房的門是兩片虛掩的門簾。
「啊!」初雪發出小小的驚呼聲,然後摀住自己的嘴。
看到不該看的畫面了。
阿貴跟阿文正在親吻。正確的說法是,阿文用嘴堵住了阿貴不斷憤怒抗議的嘴,不過結果都是一樣。兩個好看的男人正吻的火熱,激烈的程度連旁觀者看了都會臉紅耳赤。
阿貴終於把阿文推開,氣息不穩,眼角微紅的瞪他。
「你幹嘛這樣?」
「怎樣?吻你嗎?」
「不是啦!」阿貴的臉更紅了。「你幹嘛幫我!我的工作我自己做。我不喜歡這樣。」
「可是我怕你受傷。」阿文溫柔的說。
阿貴的反應是暴跳如雷。「我才不會因為這麼一點點事就受傷!不要把我當成女孩子!」
「好、好、好,算我錯了,對不起""」
「……」
不是阿貴這麼簡單就原諒了阿文,而是他的嘴又被阿文道歉的唇給堵住。
初雪跟思佳對看了一眼,同時微笑,有默契的退了出來。
讓戀人有他們自己的空間吧!
「真是一對傻情侶。」初雪笑著搖頭。真是敗給他們了。
「噯,好羨慕!」思佳說。
「是啊!能遇到你愛,又愛你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事。」初雪的感歎裡有種淡淡的哀傷。
思佳臉上的笑容逝去。顯然,也讓某些塵封的記憶觸動了心裡的痛處……
兩個女孩同時沉默了。
「對了!我剛接到一個大生意喔!」思佳為了轉換情緒,用自昂的語調說。
「是嗎?是怎樣的生意呢?」初雪也配合她。
「一個大公司的開幕酒會。」
「那量很大吧?我們……」
「放心。我們只是負責提供幾道特別一點的菜色,量不會太大,可是利潤不錯喔!」
初雪不太懂得利潤,但她看著思佳一臉得意高興的樣子,微微的笑了。
她只是很單純的高興又有得忙了。
她喜歡忙。忙的時候人不會有太多時間思考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