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倚窗的桌角邊,放著一個造型奇特的檀香爐,清幽的檀香正裊裊化作白煙而飄上,讓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香氣。
玉玲瓏左手托腮、右手執筆,明媚的大眼威嚇的瞪著正趴在桌上的男人,就看見他正一臉惺忪、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他猛力的掙扎想保持頭腦清晰。
「三爹你快點想,當年你還救過誰?還有誰曾欠你一份情的?」玉玲瓏逼問著。
「不要問了啦?」祈老三痛苦的捧著頭,眼睛渴望的看向床鋪。
「不准睡!今天你非得想出來不可。您老人家走了一輩子的江湖,說沒施恩給人家、沒救過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快點想啦。」
玉玲瓏換上一臉溫柔的笑容,勸哄的說:
「今天只要想三件就好了,想出來你就可以去睡個過癮了,對不對?」
祈老三是個清瘦斯文的中年人,五十來歲的年齡,看來卻似三十歲的壯年。他最大的嗜好是睡覺,但是今天輪到他報告當年的豐功偉業,所以一大早就被玉玲瓏硬是拖出被窩。
而玉玲瓏對這一大家子的人,一向無法真正生起氣來,所以弄破的屋頂,天一亮她還是要人先修整好,至於該做的例行公事她也不會忘了,一如現在的逼問。
祈老三企圖想端出一點做長輩的尊嚴,苦口婆心的說:
「瓏兒,咱們俠義中人是施恩不望報的。」
「對,我贊成三爹的話。但是救人也要跑路費呀,更何況我又不一定會去收這筆人情帳,會去要求對方報答,我只是以備萬一嘛。」她利落的接下話。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學武之人應做之事。」他企圖再一次掙扎。
「可是對方還是欠咱們一筆人情,這也是事實。」她截斷借口,繼續威逼著:
「說吧!爹,你不是最愛行俠仗義了?」
在這一刻裡,他深深的希望:這輩子他祈老三不曾去走什麼江湖,不曾當什麼大俠,那麼起碼他現在就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覺。想他跑了大半輩子的江湖,救人無數,當年人稱鐵筆俠少,可是要他一一想出來:他這些年救過誰?那還真是大工程了。
他埋怨的罵著自己:沒事愛出什麼鋒頭?學什麼武功?學了武功也還好,他幹嘛還去學人家做什麼「濟弱鋤強」?弄得他現在光是想那一堆陳年老帳,就夠他受的了。
「哎呀!三爹,瓏兒也不是要為難爹爹嘛。」
她溫柔的放下筆,放軟音調的解釋著:
「爹您想想,咱們『玲瓏閣』自曾曾祖父創立以來,一直專門接手別人無法解決的疑難雜症因而聞名江湖,上至替人押鏢、買貨、化解仇家,下至誰家丟了老母雞,只要出得起價錢咱們都接。」她輕潤的嗓音一歇,故作哀怨的說:
「可是傳到我手上,我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家,大江南北誰賣我的帳?當然要靠各位爹爹、叔叔、伯伯的威名嘛!扛著你們的大招牌,再加上適時收幾筆人情債,我才能安穩的闖蕩四方,經營家裡的生計啊。」
「我……」祈老三努力的還想辯解。
「三爹,在咱們莊子裡歸隱的長輩們,誰不是赫赫有名的江湖俠客?偏偏你們唯一的樂趣就是不問世事,專門切磋研究武功……」玉玲瓏刻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
祈老三一聽,慚愧得就想垂下臉來。玉玲瓏說的沒錯,他們這一大票人確實如此。
玉玲瓏看見方纔那一番提醒有效果了,她滿意萬分的繼續說:
「問題是,人生一張嘴總要吃喝吧?我爹早就不管『玲瓏閣』的事,江湖上人人幾乎都要忘了咱們這個專門解決疑難雜症的『玲瓏閣』了,好些年的也沒一筆進帳,咱們光是靠那些田產!這一大家子的人都快要坐吃山空了。」
玉玲瓏這一席話,說得祈老三冷汗直冒、慚愧萬分,臉都快要垂到地上了,他囁嚅的說:
「這些年辛苦你了,你真是個好孩子,真多虧你擔起這一大家子的重擔。」
可以了……她這個三爹素來宅心仁厚,一級軟心腸,她只要說得讓他慚愧就成了,可千萬別過度,省得他鑽牛角尖那可就不妙了,她暗暗計量著。
還正想導回正題,就聽見段正綱那一板一眼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三師父,大師父請師妹到梅花陣去。」
「不去!又要叫我踩樁練功了。」玉玲瓏不為所動,一把回絕。
她寧願把時間用在如何賺進大把銀子,讓各位伯伯、叔叔,過得更舒適、吃得更好,也不想花時間去練那什麼功夫。更何況「玲瓏閣」中這一大票長輩,人人都有家傳武功,大家都像獻寶似的想教她,她就算學到發蒼齒搖也學不完。
而且這些長輩們還三不五時就會悟出新招,那真是可怕之至。武功會一點足以保命就好,她又不想當大俠,武功馬虎過得去就可以了。她就是學得厭煩透頂,才在六年前救回師兄,想把「學武功」的責任推給他的。
「師兄,你沒忘了你欠我一命吧?」玉玲瓏不甘心的跟著段正綱走。
「又來了!你非要這樣無時無刻的提醒我嗎?」認識她這六年來,他每天都會夢到當年那個噩夢。
當年他倒在雪地裡等死,一個眉清俊俏的小女孩發現了他,那個可愛的小娃娃,笑瞇瞇的對他說:
「你一定要記好喔,你欠我一命。」
就這樣,這個噩夢一做就做了六年,直到現在他還是沒醒過來就是了。
段正綱是敬佩他四個師父的,也是真心感謝師妹的救命大恩,但是這事一再拿來嘴上說,並且用以威脅、討人情,那就一點也不可愛了。
「我是怕你貴人多忘事,會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她平靜的瞟他一眼。
「有你這樣日日夜夜的提醒,我想忘也難。」他諷刺的說。
玉玲瓏看了身邊的師兄一眼,雕刻般的五官,剛毅又威嚴,連一點點做人起碼的溫和笑意都沒有,真是沒一點樂趣。她忍不住感慨萬千的說:
「我說師兄啊,你好歹也跟我相處了六年,怎麼一點也沒有受到我偉大人格的感召?連一點也沒變得聰明、有手腕?」她無視段正綱哭笑不得的表情,繼續說:
「你這種個性真是標準的『少年老成、大不幸』!還偏配上一身臭驢子死脾氣,看了真教人感慨。」她搖搖頭,不勝可惜的說:
「你這種人,生來被騙是應該,英年早逝是剛好。還想走江湖?」
「對,要不是你,我老早就遨遊四方、笑傲江湖了。」他再一次肯定:他討厭女人,非常!
「要不是我?你早就成為一具屍體了。遇上我是你命好,福星高照才會遇上我這個貴人。」她利落的搶白。
段正綱對天翻了白眼,苦苦壓抑的火爆脾氣差一點就要爆發了。他這個師妹跟她說話,他永遠是落下風的挨打、隨她編派的份。
「你知不知道,我當年幹嘛要和你約好留你六年?」她不等段正綱回話,就自動的提供解答:
「我是怕你英年早逝。嘖……嘖……」她藐視的看了他上下一眼,揶揄的說:
「至於你現在是二十四歲,二十四歲死也不算短命了。就憑你這個性,到江湖不到一年鐵定被人砍死。你以為當大俠容易?搞來搞去弄不好會死人的。你當救人、仗義執言能當飯吃?!真是標準白癡一個,連算盤也不會撥。」
她諷刺師兄說得過癮了,根本不去看段正綱那張陰雨密佈的臉,仔細看還會發現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浮現了。玉玲瓏居然還以施恩的語氣說:
「吶……我這個當師妹的,就再指點你一次迷津,加入我們『玲瓏閣』吧?!」
玉玲瓏可是個手腕、腦袋一流的人,她從小善於看人、觀人品行。她這個師兄,個性雖然不可愛,但是卻絕非池中物,如能延攬為己用,那就真是中了大獎了。
她看了段正綱一眼,軟下語氣平淡的說:
「算了!我絕不勉強人,我知道師兄只當『玲瓏閣』是暫棲之所,時間一到自會毫無眷戀的離開。師父的教誨之恩算什麼?我那四個爹年紀漸大,就不知道以後誰來照顧?」
段正綱明明知道玉玲瓏是在逼他,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反駁的說:
「我不會丟下師父不管的,我早已經暗中挑選可靠人選來訓練了……」
「算了吧!自己的爹我還是自己照顧吧。」玉玲瓏輕描淡寫的說著,其實心裡笑得快要得內傷了,這件事她早知道了,更知道師兄心裡有事,時間一到定會離開。她這樣說只不過是嘴癢,故意要師兄良心不安的。
段正綱氣得一張臉漲得通紅,才正想回嘴卻發現身旁的玉玲瓏停下腳步,臉色嚴肅的凝神細聽。
「怎麼了?」段正綱關心的想護住師妹。
他們倆鬥嘴歸鬥嘴,雙方看不順眼彼此的個性也是事實,不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是他四個恩師的寶貝女兒,他還是得盡他當人師兄的責任。
玉玲瓏推開杵在眼前礙眼的「人牆大山」,身形迅速的撲往樹梢,一瞬間又回到他身邊,不過手上多了一隻白色的小鳥。她熟練的解下鳥兒腳下的紙卷,快速的閱讀著……
就像春暖花開、大地回春般,玉玲瓏臉上的表情快速的變動著。慢慢的……一個足以融化千年冰寒的笑容,就出現在她的臉上。
「生意上門了?」
段正綱可以拿他的頭來賭,在這個世界上,能讓他這個伶牙俐齒的師妹,笑成這種玉女一般嬌媚的樣子,只有一樣: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跟爹說是大買賣,我不去梅花陣了,我去趟平鎮。」
清脆的聲音尚迴盪在耳邊,小巧的身影已經在一丈外。
果然是好功夫?!段正綱也不得不喝采。怪不得師父會誇師妹筋骨極佳,是天生的練武好資質。
可惜他這個師妹的眼中,除了白花花的銀子,根本是看不見其他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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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鎮、萬梅坊,天字號上房裡。
一臉嚴肅喝茶的就是顧大德,那陪在他身邊的自然就是張靖了,至於黑子俊又苦命的在外奔波,追蹤他那個「逃性堅強」的少主了。
「張靖,你說這事『玲瓏閣』辦得成嗎?」
「江湖人都說『玲瓏閣』專門解決疑難雜症。六十年前他們替聖上找來大漠至寶——雪玉馬,因而天下知名……五十年前苗疆血教企圖入主中原武林,多虧『玲瓏閣』閣主居中聯絡各大派,這才消弭一場血腥爭鬥……三十三年前少林方丈中毒垂危,唯一的救星醫仙古蝶衣,隱居多年,多虧『玲瓏合』的人及時將人找出來……」
「關於這些傳說我都知道。」顧大德煩躁的打斷張靖的解說,他懷疑的問:
「只是近二十年來,『玲瓏閣』幾乎銷聲匿跡,這……」
「君不聞,玉玲瓏、玉玲瓏,八面玲瓏最如意。」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切斷顧大德的疑問。
隨著這個聲音走進來的,一個是馬臉大漢、體型粗壯。另一個是臉色臘黃的中年人,那種長相,就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隨便在外面找都可以找到一大把的那種人。
「閣下是玉閣主?」顧大德有點懷疑的問。
據顧大德聽到的消息告訴他,「玲瓏閣」的玉玲瓏,是個女的。正確年紀雖然無人知曉,但是人肯定是女的。
「非也,閣主是不隨便見外人的。」
「但是這事非同小可,我們火赫幫……」
「知道。」中年人和藹的接口:
「火赫幫天下知名,我來是代表閣主瞭解這項買賣的,接不接這筆買賣還需斟酌。如果你覺得不想和我談,那就請便!不過我提醒你,既然你人都來了,說說也無妨嘛!反正對你並無損失。」
「我……」
「嗯……說吧……」低啞的聲音宛如催眠一般的勸服著。
顧大德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個長相平凡的中年人,在這一刻裡,似乎不再如方才初見那般的平凡了。尤其那雙眼睛明亮又深邃,那專心的眼光就像鼓勵令人心安,那嗓音雖然還是那樣的低沉嘶啞,但是卻充滿勸惑的意味,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聽從。
一直到出了萬梅坊,顧大德還是一臉迷惑,他一個老江湖了,怎會忽視江湖上有這一號人物?而他怎麼會乖乖的、一五一十的把他的難題和困難說出來……
同樣的天字號上房裡……
中年漢子站在窗邊,看著顧大德策馬離去。他回過身子右手一揚,就由頸下利落的扯下一張人皮面具,還她本來的面貌,她不是玉玲瓏還有誰?
她輕搖螓首,讓一頭青絲自然的隨勢披落肩頭。雖然還是一身男人的布衣,卻無損她渾身特殊的氣質,她不是那種漂亮的女人,一張秀氣的鵝蛋臉配上愛笑的菱角嘴,還有大大的眼睛……她頂多稱得上「清秀」罷了。
但是她只要一開口說話,那眉、那眼全跟著語調飛舞,生氣蓬勃,煞是吸引人,她不算美麗,卻自有她獨特的魅力在。她眉峰一揚,懷疑的說:
「我居然不知道火赫幫的幫主,還有一個兒子。」
「聽那個顧大德說,賀飛白自九歲就跟著夏平侯習武,也難怪大家不知道他和火赫幫的關係了。」
玉玲瓏笑瞇瞇的說:
「萬林你說,這筆生意咱們接不接?」
萬林就是那個粗壯的馬臉大漢了,他一臉笑意的說:
「大小姐,那還用得著說?接了。有人把送上門來的銀子往外推的嗎?更何況找人,押個人回去火赫幫,這並不難辦。了不起把那個賀飛白五花大綁,像綁粽子一樣的綁回去就是了。」
「不,天下沒有這等便宜事,他們火赫幫也不是小幫,能讓他們求助外人,可見這事不好搞定。」她細細的推想著。
「不過……」她話鋒一轉,又笑瞇瞇的接著說:
「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可千萬別跟錢過不去。」
她邊輕笑邊打開顧大德留下的畫軸,就看看能讓火赫幫雞飛狗跳、頭疼萬分的賀飛白長的是何德行?
畫軸裡,一個年輕的男人劍眉入鬢、星目薄唇、長像斯文,不過眼裡全是一股揶揄、隨性的光芒,畫裡他正慵懶的斜倚樹幹。這繪畫的人功力不差,把賀飛白渾身那一股懶散的氣韻,畫得十分傳神。
玉玲瓏呆呆的看著,有些入神……這男人那眼裡的揶揄似乎帶點邪氣,會勾人似的。「哇!他長的不錯嘛。」萬林以一股看貨物的語氣批評著。
就是萬林的聲音,讓她收回心神。
她嚴苛的再看一次畫裡的男人,一頭亂髮隨意打個結,草鞋布衣,邋遢之至。看得出來這個叫賀飛白的傢伙,是那種很標準的胸無點墨心無大志的那一型人,怪不得不願意接下火赫幫的重擔。
就接下吧!難得生意上門呢。玉玲瓏決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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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氣,是天下最淒厲的神情。
而這樣的表情,就出現在一個短小的漢子臉上,他的身子罩在一件寬大的袍子裡,企圖掩飾他身上的缺陷。
在另一邊,低頭點銀票的人,他穿著一身黑衣,默默的動作著。
如果不是他手在動,你絕對不會認為他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他渾身上下沒一絲人氣,連唯一露在面具外的眼睛,都是一潭平靜的死水。他抬起頭,陰森森的聲音,輕飄飄虛晃的傳出:
「這筆生意,我們血手閣接下了。」說完,一如來時的寂靜無聲,黑影一晃又消失了。
尖銳短促的笑聲,隨著人影的消失,淒涼的由那個短小的漢子口中傳出,他紅著眼,閃著野獸般嗜血的光芒,對著黑夜發誓般的說:
「賀飛白,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