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料到欽雷會下旨平反他爹親的冤屈。
關於這件事,默言根本連想都不敢想,早在少年時代,他就已經見識到君王的善變無情。
不管先前跟欽雷發生過什麼,他只想著要跟他道聲謝,又覺得星流在欽聿府中應該沒人敢動他,所以他便出門去找欽雷。
他壓根兒忘記欽雷是焰武皇帝,住在皇宮,還有御林軍保護他,絕不是他想找就能找的人物。
不過,有件事默言一直牢牢地記著,他會武功。
宮牆再高,總有辦法翻過去;御林軍再多,會有打完的一天。總之,他沒見到欽雷絕不離開。
嗯,還有一點得牢牢記住,不能喝酒。
默言將銀髮以髮帶束起,再將他隨身攜帶的玉質酒瓶「兩曰半」由腰上解下,準備運用所有功力去見欽雷。
行近宮門、尚未開始行動時,一頂由四人抬著的軟轎緩緩接近默言。
聽見身後的異響,默言穩住身子站定,警戒地望著轎子緩緩接近。
大半夜的,整條街上除了打更的人和皇城禁軍之外,大概也只有他這種準備闖入皇宮的人還醒著。
難道來人跟他有相同的目的?
如果是,乘轎而來未免太過大膽;如果不是,那麼來人的目的為何?難道對方知曉他的目的,所以來捉拿他?
轎子緩緩靠近他,四名訓練有素的轎夫腳步一致。
望著四名轎夫以及越來越靠近的轎子,默言直覺轎內的人不好應付,搞不好他會就此命喪黃泉。
想著,默言不禁暗自運氣,預備跟轎中人來場生死之鬥。
或者,他該先下手為強?,默言尚未決定該怎麼做,轎子便在距離默言五步的距離前停下。
右首轎夫恭敬地半彎著身子,伸手拉起轎簾。
望著轎中人,默言一怔,而後便卸下防備,因為他不必防備那個人。
轎內的人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細緻的五官、柔媚的身軀,說起話來懶洋洋、甜膩膩的。
這樣的人,默言只認識一個——星流。
「怎麼出門也不告訴我一聲?」星流打了個呵欠,表情嗔惱。
默言沒有答話,只是走近軟轎看看星流夠不夠暖和。
轎中鋪了一層厚厚的棉被,星流在兩旁各放置了一個枕頭,供他在轎中打瞌睡時用。
別人乘轎多少要受點罪,可是星流這個轎子卻是舒服得不得了。
「你以為我睡著了,府裡又有人保護我便放心了嗎?」星流笑得燦爛,目光卻有些凌厲。
默言伸手整理星流身邊的枕被,打算讓星流罵到氣消。
望著光做事不回話的默言,星流心裡那點小小的氣便發不出來,他就是被這樣的默言吃得死死的。
「欽雷是焰武皇帝,你打算怎麼找他?.直接到皇宮門口說要見他?」
默言指指宮牆,表示他不會傻到登門求見,自然是翻牆過去。
「皇宮很大,你知道欽雷平時在何處活動、睡在哪裡、御書房在何處、寢宮在何處?」星流歪著頭詢問著。
一如星流所料,默言仍然沉默,但表情卻越來越僵硬,因為星流間的,他都不知道。
「我有皇宮的地圖,放在荷包裡。」星流再度打了個呵欠,完全沒遮掩他張大的口。
言下之意就是要默言自個兒去拿,因為他懶得由荷包裡掏出來給他。
默言當然瞭解星流的意思,他跟在星流身邊的日子畢竟不短。
「這個時間,欽雷應該在御書房裡。」趁著默言尋找、觀看地圖時,星流將所知的告訴默言。
「因為白天欽雷通常都在補眠,或想辦法溜出宮去,總要到這個時間,他才會批閱明日早朝要用的奏折。」
掏出羊皮地圖,默言就著轎上的小燈籠端詳著。找到一條合適的路線後,他終於面露喜色地收起羊皮卷、準備進入皇宮。
默言對星流點點頭,算是謝謝星流的地圖和情報,之後便轉身欲往皇宮前進。「你知道要怎麼翻過宮牆嗎?」星流說道,一臉笑意。
默言才剛要走,星流甜軟軟的聲音再度傳入耳中,讓他不得不回到星流身邊,準備聽個詳細。
不把話一次說完,是星流個性惡劣的地方之一。
「宮牆這麼高,你的輕功也躍不了那麼高,搞不好才上去便已筋疲力竭,更別提還得對付御林軍了。」星流說時又打了個呵欠,小臉上滿是睡意。
默言呆楞片刻,無奈地點頭表示同意,並以目光詢問星流有什麼辦法。
「我就知道你什麼工具都沒有帶。」星流寵溺地笑著。
有時候,星流覺得默言像只可愛的小動物,武功很強、很會自我保護,但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覺默言是個笨到呆的人。
「我要人帶了個鷹爪鉤來,你找他們拿。」說到最後,星流可愛的笑容消失在另一個呵欠中。
他的呵欠已經打到眼淚都飆出來囉!
默言依言拿取工具,朝著星流一拱手道謝,轉身往皇城走去。
可是,他才踏出兩步便聽見轎夫們抬起軟轎,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他停下後,他們也沒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繼續往皇宮的門口走去。
默言見狀連忙拉住轎夫,害怕星流想跟著他到皇宮去湊熱鬧。
「我也要去皇宮。」星流暫時驅走懶蟲,自己動手掀開簾幕。
「不行!」默言怒然喝道。
聽到最不想聽到的答案,默言一時情急,用力地拉住轎子,不讓轎身再前進。開什麼玩笑,星流手無縛雞之力,要越過宮牆、進入皇宮,勢必要他背他,但他現在的體力根本就沒法子做到。況且,之後還有御林軍,他要怎麼保護星流?根本不可能嘛!
「我沒跟你說嗎?」星流目光狡黠。
默言楞住,依他多年來跟星流相處的經驗,星流接下來的話必定可怕。
「我跟欽聿王爺借了金牌,可以隨時乘轎入宮。」
星流揚了揚手中的金牌,表情非常無辜。
這金牌與其說是他跟欽聿借來,不如說是騙來的。
因為是他拿緋聲的弱點威脅緋聲,逼緋聲偷來給他。
默言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他看看懷中的皇宮地圖,再望望背在肩上的鷹爪鉤,最後目光落在星流手中的金牌上。
他真像個白癡,被星流耍得團團轉。
你慢慢爬牆,我先進去了。」星流揮揮金牌,快樂地與默言道別。
默言歎了口氣,他跟在星流身邊多年,若仍不知道星流在生他的氣,他就白活了。
「對不起,我不該不跟你商量。」默言誠懇的低頭道歉。
他曉得星流擔心他,他瞭解他想親口向欽雷道謝,所以才會跟緋聲拗來人宮的金牌。亦因為如此,星流才會在發現自己白忙一場後怒火中燒。
「你搞錯囉!我又沒生氣。」星流怔了不,樂不可支地笑著。
「咦?」默言疑惑地望著星流,想不出星流有什麼要到皇宮去的理由。
「你想找欽雷,我也有想找的人。」星流笑得神神秘秘。
默言識趣地沒追問,任何人都有不想被別人知道的秘密,他和星流並不是例外。
星流淺淺地笑著,沒有出聲,只是揚起他的手,示意默言跟在轎旁。
兩個人在深夜裡進了宮,用的自然是由欽聿手上「借」來的金牌。
至於鷹爪鉤和地圖嘛……
鷹爪鉤回到轎夫背上,地圖則留在默言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另外,默言再次體認到不能惹火星流,如果他不是跟星流最要好,難保星流不會真讓他去爬宮牆、打御林軍。
***告別星流後,默言依照地圖,一步步地往御書房行去。
看來星流說得沒錯,默言遠遠地便能見著明亮的燈火,和保護、服侍皇帝的御林軍和太監、宮女。
默言望著殿閣,腳步開始有些遲疑,最後停住了。
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跟欽雷開口,道個謝就走嗎?還是……
「你是……真的是你。」
默言尚未想出一個周全的辦法,一個不應該出現在此的人,從他身側的樹叢中走出。
默言機警地轉身,才擺出防衛姿勢,即看清來人是欽雷。
「你不是該在裡面?」驚訝之餘,難得開口的默言開口了。
靠著弦月的光芒和遠方的微弱燈火,默言認出欽雷的輪廓。
「皇上就沒有權利逃嗎?」欽雷撇了撇嘴,笑得頑皮。
他笑著走近默言,有些詫異自己的心情變得如此好。
默言也跟著笑開了,放鬆自己的防備。
是啊!是皇上又如何?任何人都會想由煩瑣的事物中逃出來,休息一會兒後才能繼續更長遠的路。
「怎麼想到要來宮裡?」欽雷淺笑地詢問著,又往默言踏近了一步。
「道謝。」默言又變得借字如金。
奇異的是,他對別人的靠近皆會習慣性的防備,但他卻不排斥欽雷的接近。是因為欽雷曾進入他的身體嗎?
「道謝之後呢?」欽雷聲音輕柔的問。
靠他越近,欽雷的笑容越大,連他都不曉得自己的好心情所由何來。
「回家睡覺。」
默言說得理所當然,卻讓欽雷剎那間有幾分僵硬,原本欽雷還期待他們之間有點什麼。
「那道謝和回家睡覺中間,能不能再多加點什麼?」欽雷柔柔的嗓音中充滿了誘惑。
欽雷走近默言,端詳了他好半晌,終於因為看不清楚默言的面龐而惱火。他取出火折子,將放實在一旁的燈籠點上,就著燈火,仔細觀看默言的銀髮、藍眸、深刻的眉眼,和因為練武而成就的精壯身子。
人說眉毛濃的人珍愛另一半,默言眉毛濃而且柔順,是不是會……他在想什麼啊﹗欽雷望著默言,面龐一下子變得徘紅,好在燈火昏暗,默言又正好不知在想什麼,所以沒看見,否則他就模囉!
「我今天……應該沒事。」默言細聲地道,像明白又像不解他應允的是什麼。「哦……」欽雷溫柔的笑開,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牽起默言的手。
默言被欽雷拉著走,平常就不大有表情的臉,此時依然看不出悲喜,只是被拉著的手有些顫抖。
欽雷牽著默言,避開衛兵的巡邏路線,來到御花園的假山後。
一路上,默言和平常一樣安靜,欽雷則叨叨絮絮地說著宮裡的事。
從他剛進宮時,同幾個不知他身份的小太監賭錢,到宮裡有哪些可笑的規矩。從欽雷喜歡的顏色,到他胯下的坐騎。
一件一件,欽雷不嫌煩地說著,而默言全都沒聽進去,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被牽著的手上。
腳步驀然停頓,默言才回神過來,驚覺自己來到一個怪異的地方。
「當皇帝最可憐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溜班。」欽雷認真地道。
默言沒應聲,只是不以為然的望著欽雷。
焰武國的大事皆由焰武皇帝一人決定,欽雷若是溜掉不幹,教天下蒼生如何是好?
「我當了皇帝之後才發現,跟我有相同煩惱的皇帝不只一個。」欽雷沒注意到默言的表情,繼續往下說道。
默言聽得眉頭緊皺。那些國力不如焰武國的小國君王,得夙夜匪懈才能保存國家,他們若知道欽雷成天想溜班不做,國力卻依然如此強大,不知道會不會吐血身亡。
「去年我在御書房裡找到一張地圖,畫有皇宮底下的地道。」
欽雷放開默言,轉身在枯籐上摸索,沒多久即撥開一部分枯籐,原來假山後有個用枯籐掩住的小門,正是地道的人口之一。
剛剛欽雷能由御書房裡溜出來,也是經由地道。
「地圖後記載著每一代皇帝的進展,現下這個地道已經可以通到京城外了。」欽雷滿臉得意地介紹。
他打開小門,將默言推入地道內,點燃牆上的火把後,再將小門關起。
「很簡陋。」默言批評道。
不知為何,與欽雷相處時,他的話會比平時多,對默言來說,這是一大進步。「當然簡陋,歷代皇帝都只想著怎麼延伸地道,哪管得著如何佈置,想住豪宅,回寢宮不就得了。」欽雷說得理直氣壯。
默言一直以為地道是歷代焰武皇命人所建,一直增建至今。
孰知,這些地道是歷代焰武皇帝瞞著眾人,親手挖掘而成,為了逃出皇宮,到外頭的花花世界玩耍。
要知道皇帝雖然權力很大,實際上連婚事、房事都沒有自主權,是天底下最可憐的犯人。
不過,會想出挖地洞這種方式,而且其後還有追隨者,足見欽雷的好玩個性其來有自。
話說回來,欽聿的嚴肅性格真不知道又是像誰。
「嗯。」
默言望著這寬度僅容一人通過的地道,怎麼看便怎麼不順眼。
最讓他不自在的是,欽雷先將他推入地道中之後才進地道,是以此時欽雷正緊貼著他。
欽雷的胸膛沉穩地起伏,熱度透過衣料傳到他的身軀上,他呼吸的熱氣則噴在他耳後。
他想往前逃,欽雷的手卻圈往他的腰肢,讓他想逃也逃不了。
默言瞭解欽雷抱住他是怕他受傷,但是……他的心跳快得讓他難受。
「火把你拿著,往前一直走就行了。」欽雷在默言耳邊道,並將火把高舉,交給默言。
默言呆呆的看著火把,之後看向欽雷和他交握的手,心裡感覺有點怪。
「我想回去了。」默言輕聲拒絕。
「本來想跟你去吃消夜,我知道街上有一攤餛飩味道很棒。」欽雷難掩失望地說道。
「我要回去。」默言堅持道。
他不想再面對欽雷,想現在就離開此地,回欽聿府上。直覺告訴他,再這樣下去會發生他無法處理的事情。
「我送你。」可惜欽雷不曾被拒絕,壓根兒聽不懂默言拒絕之意。
默言沉默了,認命的讓欽雷送。
至少,他們不用去吃餛飩。
走過長長的地道,從京裡一幢無人居住的小屋出來之後,欽雷牽著默言走回欽聿府上。
一路上,除了欽雷言不及意的話聲之外,就只有風聲相伴。
欽雷沒送默言進欽聿府,為了不讓守門衛的看見他,欽雷在街角處便和默言道別。
「過一陣子有個燈會,我們一起去看。」欽雷對默言綻開笑靨。
默言沒出聲,欽雷當他是默許了。
「暫別是為了重遇。」欽雷認真地說。
他捏了默言的手一下之後,轉身就走。
默言呆呆地望著欽雷離去的身影,直至看不見為止。而後,他低頭望著自個兒的手,欽雷捏得有些用力,手心此時猶留著紅痕,他感到心緒有些複雜。莫名地,默言勾起傻氣的笑靨。
他有點期待欽雷的到來,有點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