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裡了?」
香桂垂首,沉默地跪下,平靜地準備承受他的怒火。
「你……」鳳雁北滯了下,驀然趨前,一把扼住香桂的脖子,鐵青著臉道:「別惹火我!」那與他劃割開主僕距離的行為,讓他暴躁莫名。
喉嚨劇痛,顯示著他失控的力道。香桂苦笑,閉上眼不去看他,於是那窒息的感覺便益發清晰起來。求生的本能,讓她捉住了他的手,然欲推卻無力。
「鳳雁北,你瘋了,想掐死她是不是?」一旁的莫商被兩人奇怪的相處方式弄得一頭霧水,但仍及時地察覺到香桂漲紅髮紫的臉色,忙叫道。
鳳雁北一驚,倏地收回手,像被什麼燙著似的。看著香桂一隻手撫著喉嚨,急促嗆咳的樣子,一抹懊惱迅速地閃過他的黑眸,快得讓人抓不住。
「滾!」他僵硬地背過身,不讓自己再去看她。
回過氣的香桂仍然沉默,緊拽著手中的包子走了,眼神平靜依舊。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莫商才開口:「你是不是對香桂姐姐有成見啊?再怎麼說她也跟你共患過難不是,對她別太過分了。」她實在不解對下人一向溫和寬容的鳳雁北為何對香桂那麼嚴厲。
「小商,你別多管閒事。」鳳雁北沉下眼,神情間有些無奈,如今這天下間敢這樣跟他說話的,怕就只有他這個寶貝妹妹了。
莫商偏了偏頭,突然嘻嘻一笑,背著手繞鳳雁北打了個轉。
「你在做什麼?」被當成猴看的感覺並不好,鳳雁北皺起了清揚的眉。
莫商嘖嘖搖了搖頭,歎息道:「果然啊……真是月亮般的人物,可惜脾氣壞了。」
鳳雁北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你又胡鬧!」他佯嗔,心裡卻又似在隱隱地期盼著什麼。
莫商聳肩,「我才沒胡鬧。我剛才聽到香桂姐姐和人說你長得很好看,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她說得隨口,如果香桂聽到,一定會問天無語。謠言,就是這樣產生的。
鳳雁北怔住,臉上浮起一抹薄暈,掩飾性地轉開臉,佯怒道:「她胡言亂語些什麼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然而心中原本的怒火卻消逝無終,一股莫名的雀躍開始在血液中悄然流動。
察覺到鳳雁北的異常,莫商瞇眼,研究性地探視他的表情。
「你也跟著她胡鬧。下次再聽到你們拿我做消遣,一定不輕饒。」不自在地轉過身,鳳雁北拋下這樣似怒似嗔的話,便往回走,完全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意圖,自然也沒看到北後莫商因他的反應而變得奇異的眼神。
「喂,鳳雁北,你若看不慣香桂姐姐,便把她送給我吧。我挺喜歡她的。」突然,在他走上台階的時候,身後傳來莫商揚高的聲音。
鳳雁北頓住,卻沒回頭,隔了一會兒才道:「你要侍女的話,在雪琴他們四個裡面選好了。香桂不適合,別打她的主意……」他話意未盡,人已走進了屋子。
「喂……」莫商皺眉,為他話中隱含的意思:她要誰都行,只有香桂不行。這究竟是鄙夷,還是佔有慾?
回了內室,鳳雁北才突然想起,自己找香桂來,好像是有什麼事,沒想到一看到她,便全忘記了。
「這奴才真放肆!」他喃喃自語,對於那不是頂重要的事,倒也沒太放在心上。
走到盆架前,準備洗把臉,卻在低頭時呆住。
澄澈的清水中,倒映出他的影子。那張臉上,不僅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怒氣,唇角竟然還是往上揚的。
他竟然在為那個奴才的話獨自一人傻笑。
這項認知讓鳳雁北不由冒了一身冷汗!
香桂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夢。夢中又回到了那黑暗的地牢中,鳳雁北冰冷地躺在她的身邊,無論她怎麼喚也喚不醒。醒過來心跳得劇烈,頰畔冰涼,竟然淚濕了枕席。
將手擱在胸口,壓制住那裡異樣的恐慌。
他沒事。他不會有事。他還好好地住在北苑裡,現在沒有人能再傷害他了……一遍又一遍,她安撫著自己惶亂的情緒。
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行為,香桂不由苦澀地一笑,喉嚨還殘留著下午他無情留下的掐痕和灼痛,沒想到在夢中她仍然會為他悲傷流淚。
由始至終,她都沒得選擇。
披衣下床,走到院子裡。夜涼的空氣中,飄浮著桂子的清香,香桂紛亂的情緒漸漸平復。
靠著廊柱坐在走廊的檻桿上,她仰望當空近乎圓滿的月亮。後天,就是十五了。
十五……這些年來,她幾乎忘記了這個日子。
柳兒,你看爹給你煮了什麼好吃的。
來,把這碗長生面吃了,我們家柳兒就會長命百歲了。
香桂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一碗麵,雪白而綿長,上面擱著一個金黃色的荷包蛋,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她記不起在這之前有沒有吃過比那更好吃的東西。那之後,也沒有再吃過吧。
香桂微笑。
她不在乎長命百歲。那碗長生面和雞蛋,她分成了兩份,與自己最親的人分享。只是,那時候她不太明白,為什麼爹會一邊吃一邊側過頭偷偷抹淚。
如果不吃那碗麵,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呢?很顯然,不會。
因為那是好賭又嗜酒的老爹難得清醒的一天……
一陣彈拔琵琶的聲音被夜風帶過來,時斷時續,淒怨而空寂。香桂收回神,不由自主為其音吸引,隨聲尋去。明知不該在王府中亂跑,但是在這夢迴醒來的深夜,她的控制力也變弱了。
萬籟俱寂,只有那琵琶在風中幽幽怨怨地撥弄著夜色。穿廊繞徑,分花拂柳,香桂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琵琶聲終於漸漸清晰起來,還夾伴著溪流淙淙。
一塘荷月下,一個白衣女子正坐在石橋對面的亭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彈著琵琶弦。曲不成調,便似女子滿懷的心思不知該如何抒洩一般。
女子側面輪廓靈秀,體態纖美,在柳枝影動下,極易讓人產生是荷塘中精靈的錯覺。
青雙姑娘。香桂在一株柳樹後面停了下來,憶起那日鳳雁北與她的親暱,胸口微悶,一如當時的感覺。
不要打擾她吧。香桂如此想著,腳下卻沒挪動。
叮叮咚咚,只見青雙素手輕撥,又是一串孤寂的音符流洩出來。
「一曲歌,歌不成調。一場舞,舞不成步。亂跌起伏,心何處訴……」音止,青雙喃喃輕語,未完,突然一砸琵琶,伏膝大哭。
香桂驚住,見她哭得悲淒,心下微惻,不知該如何是好。
夜風起,拂得荷葉翩然。正在香桂進退為難的當兒,青雙突然抬起頭,往她所站的方向看來,嚇得她反射性地縮到樹後,不想竟撞進一個溫暖的懷中。
一隻手迅速地捂去了她的驚呼,熟悉的麝香味隨風吹進鼻中,告訴了她身後的人是誰。
他怎麼也在這裡?香桂沒有掙扎,只是心中疑惑。難道是他們相約在此幽會,自己的出現打擾到他們了?
這種想法雖然荒謬,但是卻也不無可能。畢竟他們的行事方式在她眼中素來都是無法理解和捉摸的。為這猜測,香桂暗暗叫糟,若是那樣的話,身後的人又不知道要怎麼發她脾氣了。
「不准出聲。」灼熱的呼吸噴在項後,身後人俯在她耳邊悄然命令。
香桂點了點頭,哪敢不從。
直到青雙收回目光,繼續伏膝哭泣,捂在她唇上的手才放開,轉為拉住她,悄無聲息地退離他們所隱藏的地方,往來路走去。
走出那個園子,鳳雁北放開拉著香桂的手,沉默地走在前面。
香桂老老實實地跟在其後,準備接受又一次懲罰。
然而鳳雁北的步子卻不急不緩,悠閒從容,長髮散在隨意披上的衣袍上,一看便知也是從床上才爬起來的,並非香桂所想的準備去幽會的樣子,也沒有欲要懲罰人的怒意。
最緊要的——
香桂吃驚地看著他隨著兩袖瀟灑擺動而往前邁動的雙腳,之所以踩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完全是因為他根本沒穿鞋。
是太倉猝,忘記了吧。她如是猜測,卻不由想起那一夜,他也是跣足散發與她在一起喝酒。
也許,這個男人,壓根就不喜歡穿鞋。
鳳雁北沒有回北苑,而是徑直走向側院,進了香桂的房間。
「把門關上。」走到床邊坐下,他吩咐隨後跟進來的香桂。
香桂一怔,依言做了,然後走到桌前摸索火石火絨,準備把蠟燭點起來。
「不要點燈。」黑暗中,鳳雁北的聲音從屏風後面傳過來,有些沉,還有些遲疑,「窗子……都關好了吧。」
突然意識到他來此的用意,香桂心跳驀然快了起來,「嗯。」好半會兒,她才輕輕應了聲,卻有些不解,他明明厭惡她,為什麼又要找她,何況,他身邊還有那麼多美貌純潔的女子。
「過來。」鳳雁北沉啞地命令。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她的身子不可。討厭自己對她身體的依賴,卻又無法克制那種慾念,那樣的矛盾和挫折感幾乎可以把人折磨瘋。
香桂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心中有些抗拒那事,那感覺就像以前在軍營中被人當成發洩物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