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天璣樓內供有十三尊純金打造的蓮台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經》,得之者如受神諭,參透世間萬難,從此縱橫天下而不惑。
「菩題塔外無菩提,天璣樓內有天機。欲問塵緣何時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瓏染隻身踏入天璣樓時,一瞥而過檀香木檻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幾分踟躕,卻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蘿之像。樓蘭族人信奉山神,關於耶蘿還有一個傳說,大抵是說她私下天山偶經樓蘭,在孔雀河沐浴時被經過的凡間男子看到,最後化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裡提的不是花,而是一隻繡鞋,裸露的右足輕踮蓮台,面容豐美,身姿曼妙。不似其餘諸神的端嚴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態。
瓏染卻是繞到神像後面,蹲下身,以臉頰貼著蓮台外壁,沿著細小的鎏金紋路撫觸過去,直至碰到一處微不可見的凸起,「應該就是這裡了。」
她屏息凝氣,憑著記憶中的順序畫出六角錐星圖案。還在上古傾曇的時候她便知道天璣樓的存在,因為北方蓮座最精通機關暗器,凡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機關陣法皆被她瞭若指掌。而這樓頂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門遁甲術擺出,若是尋出陣眼,便能破其機關。果然——
只聽細微的一聲「噌」,蓮台從中央坍陷,耶蘿石像也隨之緩緩下沉。
瓏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發現這天璣樓的牆壁格外厚實,且叩之有異樣的聲響。若她沒猜錯的話,這牆壁內應該藏著一個繩梯,外人以為《梨花九渡經》肯定藏在天璣樓裡,但其實真正的密室卻是通過牆壁內的繩梯直達地下——那裡才是真正的藏經之處。
眼看著耶蘿神像已經完全沉沒覆頂,自己攀著繩梯便可一直到達地底,瓏染正欲提腳踏上蓮台,忽聞樓下一聲:「施主請。」
有人要上樓!瓏染心中暗驚,慌忙觸動機關想將一切恢復原狀,怎料情急出亂子,神像沒有回歸原位,蓮台中央的裂縫卻合上了,此時來人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這一招了。」瓏染當即併攏兩指,交錯而扣,強定心神念起口訣:「蓮生並蒂,乾坤有極,天將各據,攜吾遁隱……」
待領客的小沙彌邁入頂樓時,只見一切如舊,十三尊神像完好無缺,靜靜面向世人。
小沙彌合掌念了幾遍「阿彌陀佛」,遂看向身邊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還願了。」
而利用攝魂術幻化為耶蘿神像的瓏染卻一瞬滯住呼吸,怎麼竟是他——萱見?為了上香還願來此?
「多謝。」萱見話語清淡,眼睛卻只注視著中央的耶蘿神像,若有所思。
瓏染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此時小沙彌已經走到神龕前敲起木魚,熏目的檀香中繚繞著古老的有關詠誦與祭祀的梵音,這似是而非的幻境,讓她一剎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
總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有多不討喜,從記事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這樣看著兄姐們錦衣華服嬉戲打鬧,從來不被關注不被邀請,而她也樂意就這樣平澹無奇地過著自己的長久,直到那個少年偶然經過她的院落,僅用一隻鵝絨毽子就能逗得她眉開眼笑……
腳背突然一陣灼痛,原來是案前的香灰被風吹落到她的腳背上,餘燼還在燃燒。
瓏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終紋絲未動。中原道術本講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須與耶蘿神像保持同樣的姿勢,心無旁騖,才能保證攝魂術無懈可擊。
而萱見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餘,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觸及耶蘿神女的視線。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過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給我一個答案。」
他伸出手,卻是撫上她的右足。
突來的肌膚之親令瓏染心中一悸,險些破了攝魂術。
一旁唸經的小沙彌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這個男子的行為很放肆,很離經叛道——然而竟沒有給人半分褻瀆神靈的感覺,彷彿那副從容的姿態讓他做任何事都不違背君子之禮。
便聞萱見坦然又道:「傳聞若撫神女玉足,摒棄一切雜念,便能得其神諭。可惜,我還是做不到心無雜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觸而過,輕巧撣去那一寸早已冷卻的香灰。抬眼時雙目清明,不苟言笑,像是一種鑿鑿的證據——他所說的一切皆是事實,你理應相信他。
萱見轉身又朝小沙彌道:「可有竹籤?」
小沙彌點點頭,遞上一支空白竹籤。萱見提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而後丟入香爐裡燒掉。
「燒簽」亦是樓蘭國常見的一種許願方式,若將願望寫在竹籤上焚燒成灰,並齋戒九日,便能實現心願。
等到兩人走出天璣樓,瓏染匆忙走下蓮台,卻是為了取出香爐中的那支竹籤。並非出於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尋找一些線索。
「怎麼會……」
瓏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支竹籤竟被燒掉大半,隱約只見頭一個字:羅。
他究竟在竹籤上寫了什麼?
「羅……羅……到底是人名還是暗語……」沒有半點頭緒。瓏染歎了口氣,甫走出天璣樓,便一眼望見那個男子,一襲素色錦袍站在簷角下的陰影裡,微笑道:「好巧。」
不巧!瓏染在心裡狼狽喊道,面上卻是莞爾:「白哉先生怎會來此?」
萱見不動聲色地盯著她。
他分明是聽出那一句話裡刻意的生疏。瓏染自覺心虛地改口:「萱見,你怎麼也來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止一次,他總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卻每每都等著她主動開口挑明。她若不說,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簡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個消極的學童,而他儼然變成一位夫子,循循誘導糾正她的被動和敷衍。
萱見的神色有所緩和,因問她:「三日前你從我府邸經過,怎麼不進去坐坐?」
「你怎知——」脫口太快,瓏染想要摀住嘴時已來不及,一張臉登時通紅一片。
萱見眸中含笑,似乎很樂意瞧見她的反應,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氣息。」
「嗯?」瓏染愣住。
「因為府上有你的氣息。」萱見重複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卻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變溫暖起來,「但凡你經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你的氣息。我能分辨得出。」
瓏染垂著頭,手心漸漸滲出薄汗,以至於心裡有什麼東西浮上來又沉下去,千絲萬縷無盡撩撥。腦海裡許多畫面爭相出籠,她又想起那個夜晚,當她推開窗子看見他站在窗外,一剎那間滿心的歡喜——她以為他會帶自己離開。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總有一天——他會帶她走,離開這冷漠無情的皇宮。
她竟是這樣一廂情願地幻想著。
所以當他伸手為她扶正那支金釵,為她摘下頭頂的落葉,她幾乎以為,他的手其實是要落到她的臉頰上。她並不是天生的清心寡慾,那些動人的兒女情事,她翻過書也聽過戲,到底是存了一絲癡心的。但多情自傷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長會促成將來的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