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皇宮的人都知道,金鳶太子與樟芮公主雖非同母所生,但交情篤深。而樟芮公主平日裡也最喜歡往東宮這邊跑,表面上與幾位姬妾嬉笑玩鬧,從來不談正事,根本目的是為了掩人耳目,以助她在暗處招降納叛,養足勢力。
而萱見,原本也是樟芮公主的人。他與輒音交好,便是為樟芮公主充當說客,聯營結派。
思及此,瓏染心裡竟有一絲悵然,她其實是輸了萱見的——他幫助樟芮是為了整個焉耆國,而她幫助太子卻只是為了個人恩怨。若論文韜武略,樟芮公主並不輸給太子,何況她還有萱見這樣的謀士……這幾日裡瓏染時常會想,若是摒棄了一切過往,她其實真的沒有足夠的理由去反對樟芮稱帝。或許,她也會站到萱見一邊吧。
但這一切不過是她心懷歉仄的表示罷了,因為她不可能會改變自己的立場。
「這些……只是你的推測?」金鳶閉了閉眼,手指緊握成拳。
「臣妾去妙荼寺本不是為了靜心。」瓏染垂了眼眸,道明真相,「臣妾聽聞樓蘭皇室自古以來有個傳統,每一任太子即位前,都會先去妙荼寺燒香拜神,並在天璣樓內的『山神木』上雕刻自己的名字,意為遵照山神旨意登基為王,對外名正言順。」
而她那日去天璣樓便是為了尋找其中所藏的「天機」,最後發現——「那塊山神木上有個『音』字,而殿下的名字……已經被抹去了。」
金鳶「啪」地一拍桌几:「那幫該死的僧人!」那山神木本藏在天璣樓層層機關之後,若沒有住持大師的指引,怎麼可能輪到輒音去刻自己的名字?
他倏然瞇起眼睛,冷冷望著瓏染:「你又是如何親眼見到山神木的?」
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讓他心驚了半分,原來這三年來一直是她的偽裝——她怯懦,是因她無心惹是生非,她平淡,是因她深諳象齒焚身的道理。而當所有人都陷入權欲的廝殺時,她卻在暗處不動聲色,靜窺其變。倘若她並非自己這邊的人,該會是怎樣大的威脅?
「殿下更應該知道的是臣妾究竟發現了什麼,而不是如何去發現的。」瓏染歎了口氣,言語裡微微有些涼意,「臣妾做到這個地步,難道還不足以被殿下相信麼?」
金鳶皺著眉,許久不回答。「……說。」
「臣妾發現『音』字不止一個。」瓏染這才繼續道,見金鳶眼裡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搖頭否然,「臣妾原本也與殿下所想一致,驪王是想當皇帝心切,才會刻了那麼多遍,但後來臣妾才知自己想錯了,因為那『音』字不多不少,正好有十個。」
金鳶的臉色陡然一變。
「十音為『章』,而章字刻於『木』上——」答案不言而喻。「樟芮公主自然是想名正言順地稱帝,卻又擔心太過昭然,便想出這個法子刻下自己的名字。只是……」瓏染眸光微漾,似在思索。當真相水落石出的那瞬她不是不驚歎的——同為女子,她無法不佩服樟芮公主能斷大事的底氣和深藏若虛的智慧,但有件事她始終想不明白,為何那日樟芮會親自出面刺殺太子?這並不符合她行事謹慎的作風——她本是那種沒有十足把握就絕對不會出手的女子。
但瓏染沒有問出心裡的疑惑,只道:「如今樟芮公主就等著殿下與驪王爭個兩敗俱傷,而她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她緩緩起身告辭,「臣妾言盡於此,望殿下三思。」
「蘅秋——」金鳶突然喚住她,遲疑了下,「你覺得我會怎麼做?」
「其實殿下心裡已經有數了,不是麼?」瓏染卻是笑了,似不經意道,「殿下……是容不得任何人的背叛的。」這就是他的絕情之處,他一定會先將矛頭對準樟芮公主,而且絕不會留半分情面——因為在太子心裡,背叛的親友比生來的敵人還要可憎。「驪王本是個經不住誘惑的人,殿下若肯拉下臉皮來說幾句好話……」
她卻猶豫著沒有說下去,太子的脾氣她是清楚的,要他對一個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仇人說好話,簡直比登天還難。但輒音……卻實在是個無可救藥的傢伙,如今就巴不得要與太子爭個魚死網破呢——但他明明不可能會贏。
「我自會有辦法讓那個蠢貨開竅的。」金鳶突然道。
瓏染原本踏出的腳步一頓,他這樣說——是同意了要稍作讓步?她微微一笑,心裡有些難得的好的預感浮上來,或許……這世間也是有兩全之法的。
「臣妾等著殿下的好消息。」
她甚至沒有回頭便匆匆離去。因為在那之前——她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
傍晚的時候,廊外下起細雨,是那種散碎的珠兒雨,於七月的天卻是極少見的。雨珠子落地久了便積成了窪,捉到一點燈籠的微光,一面粼粼閃著,有些像是舞伶腳下潔白不沾塵垢的銀絲履,踩著矯情卻偶爾動人的曲律輕飄飄便轉到了那廂。
萱見負手而立,望著遠處一川煙雨,他已連續三日沒有進宮了。
「嘖嘖,一個治病救人的太醫,到頭來居然淪落到要為自己療傷。」有道幸災樂禍的聲音自旁邊傳來,樟芮笑瞇瞇探出一張臉,「我猜啊,那一道金鉤不僅傷了你的身,還傷了你的心吧?妙哉妙哉!」她拍手叫好,往他受傷的胸口瞄去兩眼。
「公主應當專心運籌帷幄之中,而不是與臣聊天。」萱見平淡道,分毫不受她言語挑釁。
「哈,說得好!作為一個軍師,你理應為本公主出謀獻策,也不是在這裡傷春悲秋吧?」樟芮氣勢洶洶地一指他,「白哉!你背信棄義臨陣脫逃,本公主應該治你何罪?」
萱見不說話,或許根本就無心與她分辯,一副任憑她發落的坦然態度。
樟芮陡然洩氣:「為什麼要背叛我?就因為……我對她出手了?」抬頭望見他眼底一片漠然,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叫起來,「因為輒音不相信我!他說,我必須做出一些行動,證明我是真的想要與他合作。我只能冒險走出這一步——」所以她那日會在妙荼寺偷襲金鳶,且兩度想置瓏染於死地——卻因此激怒了他。
他曾說過:不許傷她。任何理由都不許。
萱見徐徐看她一眼,道:「你說謊。」
樟芮的身體驀地一顫,咬住嘴唇。
「天色不早了。」萱見淡淡出聲,意在逐客。他甚至——連真正的原因都不想知道。「公主養兵千日,步步為營,集天時地利與人和。即使太子與驪王聯手,也未必就能穩操勝券。」倒是不輕不重地寬慰了她一句。
「你明知道……我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樟芮慘然一笑,薄霧籠罩著她容顏,半明半暗看不真切,「事到如今,我必須對我的一兵一卒負責,我……會帶他們離開這裡。」她突然哈哈大笑而起,眉眼裡有著男兒的瀟灑與不羈,「不過一切還早得很吶,就算他真坐了皇帝,他日本公主再殺回來謀朝篡位也不遲!哈哈哈……」
等到樟芮轉身離開,萱見才發現她的後背已然濕透,這才想起來——她剛才,離欄檻很近,便一直背對著斜風細雨,像是故意要任冰涼的雨水澆在自己背上,借此冷卻自己的情緒——他知道,她恨他,她恨不得殺了他。
但他依然欣賞那個女子。這幾年來他們知己知彼,卻無關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