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今日便是金鳶太子的登基大典。年邁的樓蘭王已正式退位,而歷時兩個多月的暗戰也終於剷除了大皇子胤臨的勢力,同時安定了朝廷眾臣之心。
只消過了今日,她便正式成為帝妃——甚至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何時離開這裡?」替她診脈時,萱見在她耳邊低問。
「等他坐穩了皇位,我便裝病詐死……陪你回焉耆。」瓏染溫言道,「你願意等等我麼?」
萱見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近乎是掐著她的沉重而壓迫的力道,但一觸即離。
「我總是等著你的。」
——卻已是半年之後的事。
月闌人靜。「吱呀」,瓏染小心翼翼地推開窗子,踏入自己的寢宮。如今躺在她床上的應是被施了攝魂術的槿戈吧?
「朕等你很久了。」
陰冷的聲音,令瓏染邁出的腳步一剎僵在那裡。
有人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哀怨淒涼,空氣裡還殘留著淡淡血腥與情色撩人的味道。瓏染認得那味道——所以她清楚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伏在地上的人是槿戈,而坐在床上的便是剛才要了她身子的男人——鳶帝。
「陛下……」瓏染試探性喚了一聲,低頭看向槿戈,眸中掠過一抹古怪的神色,「臣妾心中煩悶夜不能寐,便去後花園走了一圈,未料陛下深夜造訪,望陛下恕罪。」
「這賤婢怎會在你的床上?」金鳶指著槿戈,咬牙切齒問道。一想到方才與她的纏綿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是純粹的厭惡——那是他第一次嘗到女人的身子,溫軟細緻,不同於他的男寵——而這莫名其妙的念頭讓他一剎那間怒不可遏!「滾出去!」他大叱一聲。
槿戈強忍住渾身的痛楚,拖著腳步往外走去,天際已然泛出白光,一種極細的寒冷金針一樣扎入皮膚,竟是到那時她才發現——她原是愛著這個男人的,這樣低賤而不堪地愛著。
寢宮裡,瓏染欠了欠身:「陛下稍後還要上早朝,臣妾來伺候陛下梳洗吧。」
「朕原本要找的是你。」金鳶瞇起眼睛,她這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愈發讓他惱怒——他在她房裡要了別的女人,而她卻事不關己冷眼旁觀。「莫要忘了,你是朕的女人。」
瓏染並不否認,只淡淡道:「大皇子的勢力尚未連根拔除,而樟芮公主持軍邊疆,韜光養晦等待東山再起。兩者皆是不容小視的威脅,陛下如今當以國家大事為重。」
「朕能坐擁這片江山,有你一半的功勞。」金鳶不知為何卻笑了起來,起身朝她走近,眼裡是少見的溫柔,「朕知道,你與她們不一樣。」
「陛下過獎。」瓏染只覺得渾身冷汗遍佈。其實她早該發覺的,金鳶對她的關愛已不是當初她希求的那般——那是一種更加厚重難擔的情義。當她真正愛過人才知道,這世間各式的感情原是不等同的。
事到如今,在這危險的情愫生枝之前,她必須早做了斷才好。
「陛下——」
瓏染話未成形,整個人已被金鳶強行拉入懷中,他俯下臉,深深望著她的眼睛:「這三年朕欠你的,朕統統還你,夠不夠?」
瓏染聲音顫抖:「陛下並沒有欠臣妾什麼。」而是她欠了他一份恩情。
第八章相思一寸灰(2)
金鳶的臉色又變得陰晴不定:「你到底想要什麼?如果是皇后之位的話——」
「臣妾不想要!」瓏染徑直打斷了他,心尖微微發苦,他竟到現在還以為她會在意這些名利殊榮?「臣妾只想過自己一個人的清靜,」她惘然搖頭,「陛下理應清楚,菱姬的父親是開國名將,陛下能夠擊敗驪王登基稱帝,左大將軍功不可沒;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遺孤,體內流淌著最尊貴的血液,她們——無論是背景與德望,都比臣妾更有資格當這皇后。」
金鳶猛地捉住她的手腕,逼迫她與自己對視:「可朕心裡只有你一人,這還不夠資格麼?」
「臣妾惶恐,請陛下……放過臣妾。」瓏染臉色煞白,竟用最卑微的姿態央求他。
金鳶心裡騰地燃起一股火,食指扣住她的下巴便要強吻上去,瓏染頭一偏,手腕掙脫他的鉗制,「霍」地反掌劈來!竟是寧為玉碎也不肯委身於他!
身為帝王豈受過這等羞辱?金鳶眸光一厲,陡然出招扣住她的雙手,怎料瓏染手肘一撞恰恰打在他右臉,簡直是抵死不從!金鳶當下惱羞成怒,手上力道不覺加重,混亂中只聽「碰」的一聲,瓏染已被他失手摔出,後背撞到了床沿——
腰盤霎時一陣鈍痛,而那痛楚逐漸蔓延到小腹,瓏染一瞬間驚惶不能自已:「不要走……」她竭力伸手想要抓住什麼,但眼前一陣暈眩,光影斑駁中只感受到黏稠的液體自腿間滑下,那尚未成形的生命也隨之一並從她的身體裡流失,再也沒有回來……
「啊——」
黑暗裡的時光如流水般淙淙倒退,瓏染恍然發覺自己竟從來沒有擺脫過十六年前的那場噩夢,夢裡都是凌亂的畫面,殘缺不整的對白……
「一個人在這裡不會很無趣麼?」錦衣環珮的少年突然躍入眼簾,把正自發呆的女孩嚇得連退兩步,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我又不會吃了你。」少年挑高眉毛,嘴角掛著調侃的笑容,「喂,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低頭默不作聲,偶爾從睫毛縫隙裡偷看他兩眼,馬上又垂下頭去。
「原來是個啞子。無趣。」少年轉身要走。
「瓏……瓏染……」女孩這才小聲開口。
少年顯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琴姬的女兒?」都說琴姬是艷絕樓蘭的大美人,怎麼就生了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女兒?不過……父王平日裡最常往琴姬的寶琴苑跑,若她真是琴姬的女兒,理應能經常見到父王吧?少年眼眸一轉,臉上笑容更親暱了幾分:「怎麼不跟他們一起玩?」他指指遠處幾個正在踢毽子的皇子公主。
女孩搖搖頭:「母妃不讓。」母妃總說她笨手笨腳,還是不要現世的好。而且……她本也不大適應這類光鮮的熱鬧,只是因為母妃另外有事先讓她等在這裡,她閒著無聊便四處看看。
「這樣啊,」少年眨眨眼,忽地便從袖子裡變出一隻鵝絨毽子遞過去,「給你。」
女孩愣愣地望著他,似乎不敢相信有人會送東西給她。
「怎麼?不喜歡?」少年作勢要收回毽子。
「不是——」女孩搶著把毽子抓住,微微蒼白的臉上綻放一抹笑容,「謝謝。」
少年的唇角勾了勾,那笑意看在別人眼裡分明是冷的。一個毽子就能哄她笑,這丫頭還真好騙。「以後我帶你玩,好不好?」到時候他也有機會多讓父王看幾眼,引起他的注意。
有一種人生來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而有一種人生來就一無所有,便愈發珍惜來之不易的滴水恩情——
「小哥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來日我定會十分地還給你。」
——彼時兩個孩子正趴在窗簷讀著《白狐傳》,女孩被其中白狐報恩的事跡感動,鄭重其事地對少年承諾道。
少年聞言哈哈大笑:「還是瓏染最好了!」
少年根本沒有把她的話放到心上,或許他根本不會相信——女孩說的十分,便是確確鑿鑿的十分,一分也不會少的。
「母妃,父王最近很少來這裡……」琴姬的寢宮裡,女孩怯怯聲道,卻不敢說是少年極力慫恿她來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