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過了今晚,明日一早他必將面對東胡使者,到那時,是否還瞞得住呢?使者才抵王庭,單于便遇襲被刺,王庭裡的將士們會怎麼想?冒頓受傷的消息若是傳到東胡,那東胡王又會如何做?
我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臥榻之上合目而眠的冒頓。
他面色蒼白,眼眸緊閉,眉峰之間一道折痕,就連在睡夢之中也未曾舒展。
從我第一眼見到他,到如今,王庭諸事不斷。雖說有些事端是他一手挑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看著他,我才會覺得安心,覺得整個王庭,乃至整個匈奴,才可以安定。
我不由得伸出手來,輕觸那緊皺的眉心。
然而,指尖才接近他的臉,冒頓便倏地抬起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幹什麼?」他眼中毫無睡意,目光雪亮如閃電。
「我……」我臉一紅,正想著該如何解釋。他已看清是我,鬆開手,又疲憊地躺了回去。
我有些悻悻然,「你不累嗎?睡覺都要防著別人暗算。」
他閉上眼睛,難得的沒有反駁,「這一晚你也折騰得夠累了,下去休息吧。」
我定定地站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像是又睡著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閼氏。」
帳外有人小心翼翼地通報了一聲。
我道:「進來。」走到一邊。
進來的是一名長髮女奴,頭髮披散下來,幾乎擋住了整張臉。我下意識地多看了她一眼,女奴的身體猛地一緊。
我衝她笑一笑,又站開了一些,「別緊張,還和以前一樣,把這裡收拾乾淨了,對什麼人都不要說。」
呼倫派出來的人我還是信任的。
女奴點了點頭,從我身邊走過。
我一怔,脫口道:「你站住!」
她顯然是著了慌,不但不停,反而三步並作兩步,跨到臥榻之前。
「阿喜娜。」我壓低了聲音喊,怕吵醒冒頓,更怕驚動了帳外的侍衛。
女奴的動作慢了一下,但僅僅只是一瞬間,她以更快的速度撲到冒頓的身邊,右手腕上寒光一閃,已多了一把匕首。
我一驚之下,合身撲過去爭搶。
她不願與我搶奪,一個躲避不及,匕首「喀」的一聲插入臥榻裡。
我掰開她的手,拉著她往後退。她卻瘋了一般上前去抽那枚匕首。
「你瘋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回頭看我一眼,長髮披覆之下,那雙眼灰暗而絕望。
我的話一時全哽在了喉嚨裡。
她卻猛力一掙,掙脫了我的鉗制。
我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驀見她捂著肩膀踉蹌退了兩步,那把匕首……原本用來刺殺冒頓的匕首,就那樣顫巍巍地插在她的肩頭。
我鬆了一口氣,看向冒頓。
他臉色蒼白,神情卻還平靜。方纔那一下沒有要了阿喜娜的命,應該還是有轉圜的餘地的。
我上前扶起阿喜娜,將她額前被冷汗浸濕的頭髮撥開。
「傻丫頭,有什麼話不能……」驀地,我臉色大變,「刀上有毒!」
阿喜娜苦笑著點了點頭。
她面色灰敗,嘴唇發紫,從傷口裡面淌出來的血是黑色的。
「解藥呢?解藥在哪?」我抱著一絲希望。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有人下毒,就有人解毒,何況她傷的是自己。
「沒有。沒有解藥。」阿喜娜搖頭。
「她是來刺殺我的,又怎麼會把解藥帶在身上讓我們搜去?」冒頓冷定地說。
我一時亂了方寸,抱住阿喜娜,「那怎麼辦?怎麼辦……」
「郡主。」阿喜娜反握住我的手,漾出一個虛弱的笑影,「阿喜娜早就是該死的人。早在我找到蕖丹王子和比莫魯的時候,我就不應該聽他們的話,去東胡請兵。東胡離白羊那麼遠,我們還在半路,就聽到白羊城破,王子自殺的消息。我不應該走,我應該陪在他的身邊的。」
「你……見過蕖丹和比莫魯?」我詫然問。
如果阿喜娜是在匈奴興兵攻打白羊城之前見到蕖丹,白羊怎麼會一點準備都沒有?
「見到了,我也把郡主的話都告訴了蕖丹王子,可是王子說,他不能逃走,也不能反手攻打自己的子民。如果他的死,能讓匈奴得到安寧,如果冒頓可以讓匈奴變得更強大,那麼,服從命運的安排是他最後的選擇。」
我的淚水落在了她的臉上,我彷彿又看到了蕖丹,他說:「我們生在這樣的家族,就必然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匈奴要成為整個草原的霸主,就必須要有冒頓這樣的首領。」
他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匈奴的強大。
可是如今,匈奴又面臨多事之秋。蕖丹,如果你還在這裡,你會怎麼做?你還會相信你那個無所不能的哥哥麼?
我淚眼P地看了冒頓一眼,他靠坐在臥榻之上,眼眸半瞇,似乎是睡著了。
我咬了咬牙,站起身來,「你先別說話,我去叫醫官。」
「不,沒用的。」阿喜娜拖住我的手,「不要驚動別人,我不想被人拖出去當作刺客嚴刑拷打,這樣死去對於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而且,郡主,我馬上就可以見到比莫魯了。」她微微地笑。
可是那笑容,看在我的眼裡,竟是比哭還要淒涼。
「不要說了,你不要再說了。」我哭著跪下來。
有什麼比看著曾經親密的夥伴,一個一個死在面前,自己卻無能為力,更讓人痛惜和難過呢?
「郡主……」阿喜娜艱難地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你要小心東胡王。」話音未落,她的手臂已因力弱而慢慢順著我的長髮滑了下來。
我接住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你們還是去了東胡?」
「是……我們一行二十八個人……都是比莫魯的親信部屬……他讓我們執著……王子的信物……去東胡請救兵。」
「傻瓜。」我眨了眨眼睫上的水珠,「他是要保存你們的性命。」
阿喜娜虛弱地笑了,「我懂了……我現在才明白他的用心……可是……他不懂……沒有他……我怎麼能獨活?我只恨沒有和他一起……死在白羊的戰場之上!」
「阿喜娜……」淚水很快又模糊了我的眼睛,「你不會死的,不會的。」
「你如果想她不死,就去找東胡使者要解藥。」冒頓忽然睜開眼睛,黑瞳如驚電一般掠過我的眼。
「不……這把匕首……是東胡王親賜的。」阿喜娜搖了搖頭。
「那麼,昨晚來刺殺我的,都是蕖丹的人?」
「我是最後一個……保護蕖丹殿下離開王庭的人……再也沒有了……」阿喜娜的聲音漸漸微弱,可是她的唇邊卻始終浮著一朵虛幻的笑花,「你看……比莫魯……他來接我了……」
最後一絲微弱的語聲飄散於空中,良久良久,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靜默,如蟄伏在暗夜裡的獸,將我們徹底吞噬。
朝來寒雨晚來風。
昨夜一場急雨,到了今晨,雲還不散,淅淅瀝瀝的小雨漫天卷地地飄了下來,雨水流散不開,積成窪地,草原上無處不濺著渾濁的泥水。
牧民們將馬群拉了回來,縮在帳篷裡,喝酒唱歌,談天說地。
我握著一冊竹簡,倚在榻上,竹簡上的字卻一個也看不進去。
茉葉忙進忙出,指揮著小奴隸們修補被暴雨打壞的一角帳頂。
很吵,頭很痛。我卻睡不著,也不想開口說話,只是那麼怔怔地坐著。
每次看到茉葉一轉身的背影,總覺得似曾相識。
這樣似夢非夢地呆坐了一會兒,猛然見到呼倫一身泥一身水地衝了進來。她從不曾如此慌張狼狽。
我心裡一個「咯登」,面上卻仍然笑了出來,「你這是怎麼了?什麼大不了的事要讓你親自跑一趟?隨便打發個小奴隸過來說一聲就行。」一面站了起來,吩咐茉葉拿乾淨的衣裳來換下呼倫身上的濕衣。
不知道是淋了雨有些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呼倫的嘴唇哆嗦著,一直抖一直抖,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我親自倒了一杯熱馬奶,遞到她的手中。
「慢慢說,沒事的,別慌,別慌。」
我將杯子放在她的手中,再將她的手握於掌心,緊緊握著。
呼倫看我一眼,那眼裡有感激,但更多的是無奈和同情。
我心頭一緊,果然聽得她說:「閼氏,你走吧,快點走,走得越遠越好。」
看來,這件了不得的大事是與我有關。
我笑一笑,「同樣的話,昨天單于已經對我說過。」
呼倫一愣,「單于……也讓你走?」話音未落,她已急急推開我,「茉葉,茉葉,快來,我幫你收拾東西。」
「別忙,」我苦笑著將她拉到矮榻上坐下,「東西由茉葉慢慢收拾,你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們都要我走?」
呼倫沉默了一會,低下頭,輕輕地說:「今早在王帳之內,東胡使者提出了第二個要求,他……要你跟他回東胡。」
「他要我……跟他走?」我的腦筋一時沒有轉過來。
「他說,東胡王需要一個美麗的姬妾。」
我愣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原來,還是因為那個『草原霸主』的傳言。」
我的夫君,是千百年來最英明偉大的草原之王!
這荒謬的謠言,到底還要擺佈我的命運多久?
「單于他……答應了?」
「沒有。」呼倫搖頭,臉色有些蒼白,「單于連金刀都拔出來了,差點當場斬了那名使者。」
「到底還是沒有斬,對吧?」我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
呼倫輕輕歎了一口氣,「女人的命就是這樣的,被自己的父兄、丈夫當作禮物送過來送過去,可你偏偏就是太聰明。」
「我聰明?你信不信我的命運早就被玉閼氏預見到了。她說,下一個就會輪到我。」
「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你還可以逃走!」呼倫說。然而,她的眼裡卻有一抹淡淡的無奈和悲哀。
「逃走?」我默默地立在帳篷口,任憑細碎的雨花飄進來打在我的臉上、身上,眼前是一片雨霧茫茫,「只有上天知道,我早已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