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多半還是我平日裡收集的一些漢人竹簡。
我不由得感慨,如果這些東西能帶回現代,我將會變得多麼富有!
「你在幹什麼?」我回頭,看到冒頓慍怒的臉。
我淡淡一笑,「在收拾東西呢。以後,我走了,就再也沒有人和單于做對,沒有人一心一意念著復仇,惹單于生氣了。」
冒頓默然,眸中冷光一倏而過,良久,啞聲道:「你都知道了?」
我避開他的目光,「是的,我早就應該猜到,從單于讓我去中原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猜到,東胡王的目的絕不僅僅只是一千匹駿馬而已。」
「那麼,你是否後悔回來?」
我低笑,目光落在帳內唯一的一盞燭火之上,一燈如豆,青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方寸之地,「後悔有用嗎?如果要說後悔,該後悔的是那一日我根本不應該去圖書館,不該向學長……」
表白!
最後兩個字我沒有說,說了,冒頓也不會懂。
我和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冒頓默然,燈光瑩瑩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眼看起來有一絲撲朔迷離的光,「是呼倫告訴你的吧?她來的時候,你本來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為什麼不走?」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肯放我走?」
「到了這個時候,我為什麼不能放你走?」冒頓面沉如水,語氣裡隱隱壓著一絲怒意。
我自嘲地笑了笑,「今天之前,你放我走,頂多不過是跑了一個閼氏而已,你為了我這個『救命恩人』,或許可以忍受這種羞辱。但是,今天之後,我已經成了匈奴維繫與東胡交好關係的禮物……」
「誰說你是禮物?」冒頓驀地打斷我的話,面容冷厲、僵固,看著我的目光儘是憤怨哀戚之色。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硬生生將下面的話語吞了回去。
他卻忽然轉身出帳,大聲咆哮:「來人哪!將那東胡使節的狗頭提來見我!」
我悚然一驚,看著兩名近衛武士小步奔到面前,覷著冒頓,見他盛怒的樣子,只是不敢言。
我歎了一口氣,輕輕揮手將他們打發走。
「你這又是何苦?明知道東胡王是藉機尋釁,你還要衝動生事。難道,單于以為,匈奴如今的兵力可以勝得過強大的東胡麼?」
「勝不勝得過,不是你說了算。」他額上青筋畢露。
「可也不是單于說了算。激怒強國,外族的鐵蹄會踐踏我們的家園,擄掠我們的牛羊,屠殺我們的老人和孩子,女人會淪為奴隸,士兵會流血犧牲。難道,單于處心積慮奪回這一切,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結局?」
冒頓沉默。
我走到他面前,「匈奴歷代的祖先都在天上看著你,還有白瑤、冉珠、澤野……蕖丹……」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他驀然打斷我的話,胸前急遽地起伏著,額上汗落如雨,面上痛苦的神色似乎承受不住呼吸的重量。
我微微一愣,他的反應著實讓我意外,便不由得擠出一絲微笑。
「單于這樣子,會讓曦央以為,你是捨不得我。」
他的視線沒有閃避,雙拳在身側握了又握,良久,方道:「我們大婚之時,曾對著黃河之水發下誓願,只要河水不幹,我們生死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我的笑容有些僵固,「那不過是一個儀式。」
就像現代的每一場婚禮,牧師總是要不厭其煩地問:「無論疾病、健康、貧窮或是困苦……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而新人總是會不厭其煩地答:「我願意!」
可事實上,並不是每對新人最後都能攜手白頭。
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更何況,是我和冒頓的婚禮?
就算有任何誓願,那也是以復仇為先決條件的。
「上天在看著我們,匈奴歷代的祖先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對天地神明發下的任何誓願,都是神聖的。」冒頓的眼睛黑如曜石,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這個心如鐵石的男子,也有著溫情脆弱的一面。
可是,我卻無法忘記,當萬千道黑色的箭影如飛蝗一般射向冉珠姐姐的時候,他,是那個最先拉響弓弦的人!
為了頭上的那頂金冠和整個匈奴的利益,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被犧牲!都可以被放棄!
我微微地閉了一下眼,像是要強壓下一些什麼,然而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從唇邊逸出:「難道單于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斷送掉祖宗的基業嗎?」
一陣靜默。
我睜開眼來,他的目光如霜刃,似乎要割裂我的雙眸。
呼吸彷彿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有些痛。
然而,我們卻只能沉默。
相對無言,唯見燭火悄悄地滴下淚水……
次日清晨,細雨濛濛,一隊車馬寂寂遠行。
接連下了幾日的雨,放眼望去,山色空,無處不是灰茫茫的一片。
冒頓沒有來送行,這也好,本來就是我自己堅持要早點出發的。若是走得晚了,或許就能遇見早起的牧民。但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就讓我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吧。
「閼氏。」忽然車身震了一下,慢慢停了下來,東胡使臣那波瀾不驚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
「什麼事?」沉默了一會兒,我輕輕歎了一口氣。
馬車都已經停了下來,我有不聽的權利嗎?在東胡人的眼裡,我不過是外族向東胡搖尾乞憐的一件禮物罷了。他對我客氣,不過是怕我日後以色侍君,給自己留條後路而已。
「山路難行,請閼氏棄車上馬。」
「什麼?你讓我們閼氏冒雨騎馬?」小丫頭茉葉早已按捺不住。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件繁瑣華貴的玄色衣裙,據說這件衣服是東胡王親自為我準備的。那麼,這才是使者前來匈奴的真正目的吧?阿喜娜口中所說的「小心東胡王」,原來不是在告誡冒頓,而是向我示警。
可惜,就算我能早一步窺見命運的安排,也沒有能力、沒有勇氣擺脫命運的束縛。
如果注定,東胡是我這段異時空旅程的最後一站,那麼,我也想要知道,上天送我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們下去吧。」我站起來。馬車停得不穩,朝一邊傾斜得厲害。我搖搖晃晃地跳下馬車,無視使臣伸過來攙扶的手臂。
茉葉在我身後下了車,卻陡然驚呼一聲,慌慌張張地幫我牽起裙擺。
我笑,「不用了,已經髒了。」
茉葉憤怒地瞪了使臣一眼。
他謙恭地半垂著眼,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的,不同於面見冒頓時的鋒芒崢嶸,顯得有些懶散與敷衍。
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抬起頭來,細雨紛紛,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在這春末夏初的季節裡,竟然帶著一抹沁冷的寒意。
身旁有侍衛牽了一匹馬來,使臣接過韁繩,躬身送到我的手中。
我看也不看,翻身躍上馬背。
馬身上很髒,沾滿了泥漿,此刻,我那薄薄的、華貴的絲裙粘在馬身上,泥水混著雨水濕嗒嗒地往下淌。
我輕輕一提韁繩,居高臨下地俯望著使臣,「走吧。」我對他微微一笑。
年輕的東胡使者還未做出任何反應。
那馬陡然一聲嘶鳴,陷入泥地裡的前蹄猛然拔起,一時間泥漿四濺。
我看到茉葉驚呼一聲,下意識地閃身去躲。然而,除此之外,東胡使者,包括隨行護衛們,沒有一個人臉上露出一絲一毫震動的表情。
他們目不斜視,一個個在馬背上屹立如山。
我心底不由得微微生寒。
東胡軍紀嚴明,不同於久享奢華的白羊,這一次,冒頓怕是真的遇上勁敵了。
正思慮間,忽聽得前方騎兵來報:「將軍,前方發現大隊匈奴士兵!」
我一愣,竟下意識地與使臣對視了一眼。
他的目光忽然鋒利起來,如一柄乍然出鞘的刀,「好啊,冒頓終於有所行動了。」
我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一顆心突突地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