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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賦 第八章 撕心(1) 作者:唐純
    雪,還在下,這一年卻終於平安走到了盡頭。

    新年的第一天,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在胡地的這些日子,我已看慣他們對新年的漠視。相比起秋季大狩,和春季的蘢城大會,困縮蕭索的冬季,實在沒有什麼好慶祝的。

    能平安不愁溫飽地度過,已算是萬幸。

    我照例如往常一樣,先去陪桑格兒說了會兒話。是誰說過?苦難使人成長。如今,我看著不笑不動亦不肯說話的桑格兒,才體會到這種成長的代價。

    枯坐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不料卻聽得一直不肯開口的桑格兒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姐姐可是要去見四哥哥?」

    猛然聽得四哥哥這三個字,我愣了一下,忙點頭道:「是是,你四哥哥又做了好吃的東西,回頭,我讓茉葉給你端來嘗嘗。」

    「什麼好東西?」桑格兒的興致似乎頗高。

    我笑道:「是餃子呢,你一定沒有吃過,不過在中原,新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是要吃餃子的。」

    請原諒我的謊言。

    誰叫霍戈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呢?在當時,就算是中原也還沒出現「餃子」這種食物。

    不過,要敷衍一下沒有見過世面的東胡人,中原卻是最好的說法。

    我笑得不動聲色。

    然而,或許是我的錯覺,在我說到「中原」這兩個字的時候,桑格兒的表情微微有些僵凝。

    「不用那麼麻煩了,我和姐姐一起去吧。我也好久沒有見到四哥哥了。」桑格兒站起來。

    我的笑容有些收不住。

    我沒有聽錯吧?桑格兒居然主動要去見霍戈?!這是自九王出征、霍戈拒絕發兵相助之後從未有過的事情。

    大約是察覺到我的詫異,桑格兒輕輕一笑,笑容裡有絲黯然的味道,「過幾天我就要走了,我只是想去向四哥哥道個別。」

    「走?去哪裡?」

    「中原。」

    我愕然驚怔了一下,「你要去中原?什麼時候走?為什麼我沒有聽主君說起過?」

    「四哥哥將我獻給了漢王。等漢王的使臣一到,我就該離開這裡了。」

    漢王劉邦?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原來,霍戈早打著這樣的主意。這些日子,表面上風平浪靜,而暗地裡……暗地裡潛藏的激流比之兩族結盟之前更加洶湧。

    他原來,早已與漢王取得聯繫,目的,大約是想合漢軍之力剷除冒頓。

    而除掉冒頓之後呢?

    他所要的,難道僅僅只是一個草原霸主的虛名?

    「姐姐?」桑格兒的輕喚令我倏然回神。

    我勉強笑了一笑。

    她挽住我的手,「走吧,四哥哥還等著呢。」

    我張了張嘴,心中有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自小在九王的寵愛和眾人的呵護之中長大的桑格兒,她如何能明白?

    從來沒有離開過東胡,未曾接觸過正常生活以外的人與事的小公主,她如何能夠明白?

    這一場噩夢,只是我一個人的。我以為霍戈也在其中,然而,他不在,他在夢外,做著他自己的另一場夢。

    我們就這樣各懷心事地走進霍戈的主帳。

    一入帳,便聞到一股撲鼻的濃香。

    只是此刻,縱使再美味的食物,也填補不了我內心的忐忑失望和無助恐懼。

    霍戈的所作作為,是要顛覆整個歷史。

    我要如何阻止?

    要如何讓遠在未來的親人朋友不會消失於時間的長河?

    我鎖緊眉頭,心事重重。

    「好香。」桑格兒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才無意識地抬起頭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口銀質小鍋,架在白銀托盤之上,盤裡壘滿了深紅色的炭塊,不時躥出一兩束艷紅的火苗,舔著汩汩冒著熱氣的鍋底。

    與帳外的冰封雪凍不同,帳內溫暖如春,斛光泛彩,美酒飄香。

    對於奢侈,霍戈是從來不會落人於後的。

    聽到聲音,霍戈轉過身來,看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後的桑格兒,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桑格兒怯弱地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我在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今日就算是為了可憐的桑格兒,也暫且收起心中的擔憂和不快吧。

    我振了振精神,輕輕扯出一抹笑,「主君帳裡的香氣,怕是連百里之外的狼群都要饞死呢。」

    對於如此明顯的讚譽,霍戈的表情還是溫溫的。他的目光從桑格兒身上落回我的眼裡,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映在他的眼睛裡,有一絲不同尋常的僵硬和蒼白。

    「你咳嗽好些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問的人是我,忙點頭道:「好了,好多了。」

    他皺眉,「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

    我又是一怔,才笑道:「是好了。你看,我這麼久都沒咳一聲。」話音才剛落,喉嚨裡感覺有些癢,到底忍不住,嗆咳出來。

    果然,愛與咳嗽,是無法忍耐的。

    我的神情便有些怔怔的。

    霍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裡的冬天可不比我們原先居住的江城,你穿那麼少,又喜歡到處跑,感冒怎麼能好得快?」

    言下之意,似乎頗有些責備我不該日日跑去桑格兒那裡。

    我安撫地握了握桑格兒的手,才發覺她的手像冰一樣冷。

    「怎麼?感覺還好嗎?」

    她笑著搖搖頭,卻將手從我的掌心輕輕掙了出來。

    我也不以為意。

    再看冒頓,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桑格兒的手上。

    我輕輕咳了一聲,「唔,餃子能吃了吧?肚子好餓。」顧左右而言他。

    也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上前幾步,搶過霍戈手中的銀匙,迫不及待地送了一口肉湯下肚。

    「哇!好燙。」我摀住嘴巴。

    一名近侍剛剛進賬,見此情形,忍不住笑出聲來。

    「把她拿下。」笑聲還未落,霍戈陡然道。

    我一愣,對上那名近侍同樣詫異不解的眼。胡人豪放,本來也沒多大講究,而常在主君帳內進進出出的人更是看慣我倆相處的樣子,是以並未覺得我這樣做有多麼逾矩。可是今天……

    一愣之餘,我猛然醒悟。

    霍戈說的那個人並不是我,而是桑格兒!

    侍衛的反應到底比我快半拍,他腰間的佩刀已「刷」的一聲抽了出來,搭在桑格兒肩頭。聽到動靜,帳外又湧進來幾人,其中一人的鞋尖踢在桑格兒的膝蓋後,她一下跪倒在塵土裡,長髮順著臉頰滑下來,遮住了臉龐。

    「為什麼?」穿著明紅色短氅的少女猛地抬起頭來,長髮揚起,明亮的眼神宛如鋒利的刀子。

    「為什麼?」霍戈微微地笑起來,「我親愛的妹妹,我也想問你一句為什麼,你就那麼想我死嗎?還是,你想要做這東胡的主君?」

    桑格兒咬著牙齒,神情瞬息萬變。

    「難道,哥哥為你做的安排你還不滿意嗎?你做了漢王的王妃,將來,就是母儀天下的夫人。豈不比在這苦寒之地挨苦受凍的好?」

    我握著湯匙的手微微一緊。

    彼時,劉邦還只是一個困居漢中的小小漢王,霍戈如此篤定地告訴桑格兒,漢王的王妃將會母儀天下,這話若是被有人心聽去,豈不又是一場大禍?

    「挨苦受凍?原來主君一直以祖先居住之地為苦。可桑格兒雖是女子,也以生為東胡人,長在東胡為榮。」

    「什麼是東胡?」霍戈嗤一聲笑,「什麼是匈奴?什麼是秦國?什麼又是大漢天下?你以為幾百年幾千年之後,你們所堅持所感到榮耀的一切,還會存在嗎?」

    他慢慢踱過去,伸手,從桑格兒袖中抽出一把無鞘匕首,匕首的寒光瞬間映亮了霍戈的眼眸。

    「你想用這把匕首插入我的心口?」他翻轉手腕,將匕尖對著自己。

    沉默。

    絕望。

    桑格兒猛地掙直了脊背,眼裡是惡毒怨憤的光,「霍戈,你殺我父親,愚我族人,大家敬你是英雄,我只道你是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小人。」

    「我從來沒有當我是英雄。」霍戈把玩著手中的匕首,「當今世上,霸王項羽是英雄,冒頓或也可稱為英雄,但他弒父屠母,對兄弟斬盡殺絕,這樣的英雄你也敬服麼?」

    「呸!冒頓算什麼?若不是暗中與你勾結,斷我父親後路,他也不過是父親的手下敗將而已。你勾結外賊,陷我族人於死境。霍戈,你不得好死。老天有眼,總有一天會收拾你的。」

    「老天?老天在哪裡?」霍戈攤手而笑,「老天若有眼,今日,我,她,我們都不會站在這裡。」

    他的眼神清淡如西湖水,不蘊一絲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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