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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賦 第八章 撕心(2) 作者:唐純
    「天神在上,自會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我雖不能得報父仇,卻也絕不會向仇人低頭,受仇人擺佈。」桑格兒啞聲嘶叫,掙扎著站起來。

    眾侍衛一擁而上,撲過去壓住她的肩膀。

    「你嫁給了漢王就會明白,天下何其之大,東胡這一隅之地的恩怨何其渺小。何必拘泥於仇恨這種形式呢?讓自己過得快活一點不好嗎?」霍戈彎下身,像一個語重心長的長者般俯視著憤怒的桑格兒。

    「桑格兒哪裡都不會去。」一抹淒絕的笑容從桑格兒唇邊逸出,「東胡的女兒死也死在東胡的土地上。」

    她猛地從地上彈起來,一頭撞向霍戈的腹部。

    我驚呼一聲,銀湯匙「咚」的一聲落入沸騰的湯鍋裡,湯星四濺,落在我的手背上,連劇痛都顯得麻木。

    而那邊,霍戈已被桑格兒撞了個趔趄,他慌忙連退幾步,已經遲了,手中的短匕一個拿捏不住,被桑格兒奪了過去,她反手將匕首刺向霍戈胸前.

    帳內已是一片混亂,侍衛們瘋搶而上,有人從斜刺裡衝出,擋在霍戈身前,而更多的人則是遞出了手中的刀劍。

    「桑格兒!」我大叫一聲。

    聲音還未落,一大蓬血花湧起在半空,又如煙花般紛紛灑落。桑格兒無力地晃了晃,身子卻並未倒下來,那些扎入體內的刀劍支撐住了她的整個重量。

    她眸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消失,唇邊卻帶著一抹笑,刻毒的笑,「霍戈,老天會收拾你的,我會看著,一直看著你。」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所有的刀劍一齊從她體內抽出,她的眼無力地大睜著,屍體沉重地摔在塵土裡。匕首從手中滑脫而出,跌在地上,沒有來得及刺入任何人的身體裡。

    一片寂靜。

    唯有眾人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湯鍋裡不知疲倦地汩汩沸騰著熱氣。

    有人別過眼去,不忍再看。

    但無論如何,東胡的百靈鳥是永遠地飛走了……

    歲月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生死,而停下它匆匆前行的腳步。

    歷史也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參與而改變它既有的方向。

    狡兔死,走狗烹。

    九王的敗亡令原本脆弱的利益結盟走至終結。

    冰雪還未消融,匈奴已向東胡發動了全面的進攻。

    戰線節節向北推進,一直到拔地而起、高聳綿延的陰山山麓。陰山,山勢極廣,千峰萬壑,綿綿不盡,足有數千里,其中崎嶇小道自是不計其數,但可行大軍的山道卻只有一條,那便是向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的狼山隘口。

    當年,東胡使臣帶著我從那裡走進來。

    訂立盟約之時,冒頓和伏琅從那裡走出去。

    如今,匈奴的鐵騎也要從那裡衝過來,踏平東胡人所擁有的一切。草地、牛羊、家園以及尊嚴……

    陰山山頂的積雪亙古不化,肅冬寒風夾帶著大量的風沙席捲了整個草原。太陽小而薄,如一枚銅錢似的懸掛在遼遠的天邊,日光慘白如上了一層寒霜。

    霍戈頂盔戴甲,掛帥親征。

    我看著跨坐在馬上的霍戈,努力搜尋著記憶裡的零星碎片。那個如風一般瀟灑,如陽光一般燦爛的男孩,再也回不來了。那些屬於少女時代的青澀心事,那些,曾經被晾曬於白熾燈下的驛動的勇氣,在這一瞬,被歷史的洪流洶湧著席捲而去。

    再也回不來了。

    我無聲地仰望著他的背影。

    那麼單薄,那樣寥落。

    這是一場沒有歸路的戰爭,將決定整個草原誰主沉浮。

    勝,雖榮。但前路仍有無數場征伐等待著他。

    但如果落敗,如果落敗……

    我不敢想像。

    霍戈在馬上,沒有回頭。他決然而去,帶著一眾孤意赴死的子民們,奔向已然可以預知的命運。

    長夜寂寂,雪落無聲。

    霍戈走後,偌大的營寨顯得空寂而荒蕪。十帳九空,只要是長過馬鞭的男子,都跟隨他的父兄上了戰場。

    留下來的女人和孩子們,如一群惶惶不安的獸,陷入漫天無邊的風雪之中,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足以撕裂它的寧靜。

    我仍醒著,茉葉也依然在我身邊忙忙碌碌。

    她將爐火撥得更旺一些,又拿了一件狐裘披風出來,搭在厚厚的床褥之上。

    「這件披風……」我半撐起身子。

    茉葉忙道:「這件披風顏色太素了,容易弄髒,我再去換一件。」

    我抬手阻止了她。

    手指輕輕撫過溫軟的毛皮,我記得,這件披風是我從賀賴部帶去王庭的,初抵王庭的那一日,霽雪初晴,夕陽將天空暈染成溫暖的橘紅色。

    我從一片素白冷寂的世界裡走出來,看到的第一抹風景,是騎在白馬上的王子——蕖丹。然而,他終究不是我的光明,冒頓的驚馬擊碎了我短暫的迷夢。

    那時的他,囂張跋扈、滿不在乎。一人一騎橫衝直撞進迎親的隊伍,渾不顧他人異樣的眼神。我以為他身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以才能如此驕縱狂妄,目下無人。

    但後來才知,全然不是如此。

    他的囂張和驕傲,是建立在世人的漠視與遺忘之下的。他的存在,令母親含恨,令父親猜忌,令他人以為絆腳石。如此艱難的成長,卻並未讓他絕望。

    他學會了如何在邊緣遊走,如何在尊嚴與生存之間作出抉擇,如何將一個太子耀眼的榮華狠狠踩在腳下,如何讓人在憎恨蔑視的同時,忽略他也在漸漸長大,忽略他背後翕動的羽翼已足以撐起匈奴的整個天空。

    而藐視他的人,最終會被他踩在腳下。

    以往無數次的經歷無不印證著這個道理。

    那麼這一次,大約也不會有所不同吧。

    我眼神一黯,茉葉已強行自我手中抽走了那件純白色的狐裘披風。

    「郡主,你身體不好,這些勞神費力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

    茉葉靜靜地凝視著我,被她看得久了,似乎也能從她清澈的眼眸裡讀出一絲悲涼的味道。

    我慢慢往後仰,靠在臥榻之上,這段日子,咳嗽一直不停,嗓音沙啞得如被火焚過一般。如此漫長的病痛,是否預示著我在這裡的日子已經不長久了呢?

    「茉葉。」我說。

    她應一聲,上前一步。

    我看著她的眼睛,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說:「你逃走吧,東胡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茉葉一震,半晌,驚惑地問:「郡主的意思是……單于他……不會來接我們?我們匈奴的鐵騎會敗走東胡?」

    「傻姑娘。」我輕輕搖了搖頭,心裡湧起酸楚,「匈奴如果落敗,我們還可在此苟且偷生。但若是……」

    話音還未落,帳外淒迷的風雪之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悲鳴,如一隻垂死的獸掙扎著發出對上蒼最後的控訴。

    緊接著,無數紛沓的腳步聲來來回回地奔跑、跌倒,在雪地裡踏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如同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指揮著,那些沉默悲哀的女人們齊聲慟哭,尖細的聲浪如根根尖刺,刺入耳膜,聽來比月夜狼群的嚎嘯更為驚心動魄。

    茉葉愣了一下,快步朝外走了兩步,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來般,驚懼地止住了步伐,嘴裡喃喃著:「出事了嗎?什麼事……發生什麼事了?」

    我厭倦地閉上眼睛。

    像是在回應茉葉的提問,帳外的喧鬧吵嚷之聲漸漸匯成一團,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慢慢地聽出其中夾雜著憤怒的嘶吼:「殺了那個女人!殺了她!」

    茉葉遲疑了一下,還是邁步走了過去,想要將簾子合得更緊一些。

    可是憤怒的人群早已一把撕裂了厚重的皮簾,皮毛如雪片般紛紛灑灑,揚入漫天風雪之中。刺骨的寒風夾裹著雪沫撲入帳中,帳內勉強維持的一絲溫熱躲避不及,一頭撞入爐內,火星閃了幾閃,餘下片片黑白灰燼。

    「你們……要做什麼?」茉葉徒勞地伸開雙臂。

    「殺死她,那個狐狸精,她害死了九王,欺騙主君,害死我們的丈夫、兒子,她還吃我們的糧食,睡我們的帳篷……」

    「殺死她!」

    「殺死匈奴賊子!為死去的男人們報仇!」

    群情激湧。

    那些女人的聲音瘖啞瘋狂,聽得我心裡發涼。

    有人衝上來扯住了我的頭髮,有人洩憤似的撕扯著帳內的床幔、氈毯。我認得她們之中的每一個人,熟悉的面容,猙獰的表情。

    她,失去了兒子……她,失去了兄弟……她,失去了丈夫……

    開戰一個多月來的恐懼、辛勞、怨怒,終於匯成了憤恨的怒火。

    我在「火」中,被數十雙手拖跌入塵土裡。

    茉葉的尖叫聲顯得那樣微渺而遙遠。

    冷硬的地面刺穿我的膝蓋,寒氣如蛇一般鑽入四肢百骸,侵透我的身體。我被迫抬起頭來,仰望著黑黝黝的廬頂。胸腹之間卻又像揣著一個火爐,隨著我沉重的一呼一吸,肺部如扯起的風箱,將五臟六腑在冰與火中煎熬鍛造。

    「你們放開她,放開她,郡主還病著,她還生著病……」

    我的眼前漸漸模糊,那聲音像是來自天邊。

    是桑格兒嗎?

    東胡最高貴最美麗最天真最善良的百靈鳥,是她在歌唱嗎?

    有人在不斷地搖晃著我,拉扯著我,我想甩開她們,我很睏,很想睡,很想再聽一聽……來自天堂的百靈鳥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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