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沖奶粉、餵奶、包尿布到洗澡,他都搶著做,一副興高采烈又手忙腳亂的模樣。
抱著出生四個月的小兒子,他像個樂透了而愛不釋手的父親,對於這份相濡以沫的愛,有著宣洩不完的爸爸經。
對於季慕飛半真半假的笑謔,他只是滿不在意的笑了笑,逕自淫浸在和小兒子「擠眉弄眼」的樂趣中。直到帥小子睡著了,他才依依不捨的將他放進搖籃裡,和季慕飛捻熄燈火,走出了育嬰室。
然後,在茶香縈繞中,他若有所思的告訴季慕飛,六年前,他因為車禍喪失了記憶力,進而錯失了大女兒盼盼的嬰兒期,也連帶了失去陪孩子學爬、學走路、學說話的重要經歷,進而在扮演父親的角色中,留下了一段無法抹滅的遺憾。
而雷可傑的降生,彌補了這份遺憾,也讓他對父親的職責扮演,有了一份更真實而深刻的體認及感動。
「我還以為你有垂男輕女的落伍觀念,原來是……」季慕飛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光芒,「補償心理的作祟,不過,你還是得留心一下自己的態度,免得小盼盼吃味,認為你偏袒小弟弟,那可就不好玩了。」
雷修奇雙眼亮熠熠的笑了,「這點,我倒是不擔心,因為盼盼比我還疼小傑,總是守在他的搖籃邊,撈撈叨叨說著沒完沒了的童話故事,給她的小弟弟聽,一副模範小姊姊的模樣!」
季慕飛恍然大悟地揚眉笑了,「怪不得小盼盼見了我這個乾爸爸,沒像以前那樣熱情黏人,原來是……移情別戀了,莫怪乎……」他尚未說完,小盼盼已抱著她最心愛的芭比娃娃離開了育嬰室,活潑亂跳地跳進了季慕飛的雙腿上,細聲細語的嚷道:
「考考你,季爸爸。」
「考考我?」季慕飛困惑不解地睜大了眼,「考我什麼?」
「不對啦!」小盼盼怏然不快的嘟起小嘴巴,「你要說「儘管考」才對!」
「哦!好,儘管考!」季慕飛雖不明所以,卻十分溫馴地在雷修奇微妙的笑眼旁觀下,擺出大乘寶寶的姿態。
「晴天要穿很多很多的衣服,」小盼盼歪著頭,轉動著一雙圓亮清澈的眼珠子,「下雨天卻不用穿衣服的是什麼?」
季慕飛弄了半天,才驀然領悟到——原來小盼盼是在和他玩腦筋急轉彎的機智遊戲。
他斂著眉峰想了好一會,才沮喪的搖搖頭,「對不起,季爸爸猜不出來。」
「笨!」小盼盼輕罵了一聲,「是竹竿啊!」
季慕飛輕拍了自己的額頭一下,「對啊!我怎麼都沒想到呢?還是盼盼聰明,季爸爸輸得心服口服!」
小盼盼不勝得意的笑了滿懷,跟著又乘勝追擊地出題「拷」問著季慕飛。「考考你!」
「儘管考!」
「太陽公公一出來就不見的人,是什麼人?」
「是雪人。」季慕飛不暇思索的答道。
小盼盼不高興的嘟起了小嘴巴,「再考考你!」
「儘管考!」
「不能當茶喝的茶是什麼茶?」
季慕飛轉轉眼睛想了一下,「是「找碴」!」
連續賓果的他,讓鬥志高昂又不服輸的小盼盼嘴噘得半天高,挺不服氣地又流轉著一雙靈活慧黠的大眼睛,思索著艱難的題目,準備扳倒季慕飛。
「考考你!可以吃卻不可以爬的山是什麼山?」
「元本山。」季慕飛又輕易地贏得了一局,弄得小盼盼極不甘心地又纏著他問下去。
「考考你,什麼東西明明很高,卻……」
「盼盼,你玩夠了沒有,」璩采睛端著一盤什錦水果走出了廚房,板著臉輕聲斥喝著小盼盼,「你再這麼不乖,纏著季爸爸不放,媽咪以後不准你看「一休和尚」囉!」
小盼盼小嘴一扁,老大不開心的爬下了季慕飛的腿,一臉委屈的抱著芭比娃娃,怏怏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大門,盯著貼滿五彩繽紛卡通圖案的牆壁,開始嘟著嘴生起悶氣了。
「我去看看她好了。」季慕飛不放心的正欲起身前往安撫小盼盼。
「別管她!」璩采晴輕聲阻止他,「她就是這個拗脾氣,一會兒就好,你要是愈理她,她就會愈搞怪拿喬,沒個分寸!」放下水果切盤後,一嘴媽媽經的她,也跟著笑語盈盈地坐在雷修奇身旁。
雷修奇望著季慕飛臉上的那抹不豫之色,輕輕揚嘴一笑,「小季,別把盼盼放在心上,她呀!正值最歡喜和父母鬧瞥扭的叛逆期,每天都要使使小性子,跟我們玩個十來分鐘的悶騷遊戲,然後,又雨過天青地纏著我們跟她玩動動腦的機智遊戲!」
「不過,我們都不敢贏她!」璩采晴笑意吟吟的接口道:「只要一贏她,就甭想脫身了,不給她纏得頭昏腦脹,神經衰弱,她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果然有乃母之風,」季慕飛眨眨眼,露出了戲謔的笑容,「耍賴撒嬌的本事令人讚賞不已,望塵莫及!」
「謝謝你言不由衷的誇獎。」璩采晴俏皮又不失犀利的噘嘴輕笑,「我不跟你這個愈活愈回去的傢伙一般見識,免得已經把你列為拒絕往來戶的月下老人,說我小家子。」
「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季慕飛錯愕又有些無奈的撇撇唇,「我跟你抬槓,干月下老人何事?」
「怎麼?」璩采晴一臉慧黠的注視著他,「月下老人這四個字犯了你的禁忌嗎?還是令你想起了某個為情遠走天涯的老朋友?」
季慕飛的嘴角閃過一絲輕微的顫動,任痛楚像深沉的暮靄飛進了他的眼底,讓他在倉皇紊亂的心境糾葛下,選擇了沉默,一種愁腸萬緒的沉默。
「唉!」雷修奇雙眉拉攏地逸出一絲輕歎,「仔細算算,斐容離開台灣已經十個多月了,沒想到一向溫文如水的她,竟然一去毫無音訊,狠得下心不跟我們這些老同學、老朋友聯繫!」
季慕飛的心痙攣了一下,緊抿著嘴悶不作聲,在異樣複雜的心境之中,保持著愴惘無話的靜默。
「那是因為女人是世界上同時具備堅強和柔軟兩種特質的動物。」璩采晴感懷萬千的輕歎道。「為了她所愛的人,她可以柔情似水,義無反顧地犧牲到底。但,激怒了她,傷害了她,她也可以變得十分剛強而無情!」
季慕飛又聽得心頭一陣翻攪,五臟六腕都陷溺在一陣忽冷忽熱的顫悸中。
「說起來,斐容還是我們這一群人當中,最令人摸不透的一位。」雷修奇一臉凝思的攢起眉宇,「她很少談論自己的事,總是靜靜地,帶著輕柔的微笑,含蓄的聆聽著別人暢談一切,而她卻吝惜的連自己的家人都三緘其口,保持著低調的沉默。」
「我倒是聽她略略提過一些,」季慕飛語音沙啞的打破了無言的沉寂。「她是獨生女,他們家世代居住在中壢,父親好像是做食品加工的商人,母親在她國二那年病逝,考上北一女後,她便習慣留在台北,很少回老家,而她父親在十年前就移居美國,父女很少來往,家庭關係顯然並不怎麼親密融洽……」
「唉!斐容姊總是這樣善解人意,」璩采晴徐徐逸出一絲歎息,「把溫柔留給別人,把悲傷留給她自己,真不知她現在人在哪裡?是否過得平安順意……」
濃濃的愁霧,濃濃的相思,像兩張無形的繩網,攫住了季慕飛荏弱而糾結的心扉,一雙濃挺的眉峰又再度攬緊了,讓他不能自己地深浸在一份「未經離別苦,豈識相思愁」的淒愴中,像迷失的蝴蝶,再也找不到悠揚飛舞的天空了。
天生良緣送做堆,胖瘦高矮兩相隨。
沈丹霓和余盛仁這對體型懸殊的歡喜冤家,終於在五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手挽著手在家人充滿趣意的笑容中,完成了他們的終身大事。
不管是「小蝦米配大鯨魚」,還是「勞萊配上哈台」,身披一身輕柔的白紗,笑得難得如此婉約,而有些許淑女風範的沈丹霓,站在氣勢磅礡的余盛仁身邊,還真的是充滿了小鳥依人的戲劇「笑果」。
當了新娘的她,站在禮堂的台階上,準備搭禮車離開前,還不忘在眾人興奮喧囂的鼓噪聲中,頑皮地將手中的捧花扔向了在婚禮中擔任司儀的季慕飛。
害他糗得微紅了臉,在眾人訕笑聲中,捧著花束對自己扮了個哭笑兩難的鬼臉,卻又不免暗自冀盼著阿丹促狹的祝福,能互連雲霄,穿過遙遠無垠的天邊,飄送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新娘人選——丘斐容面前,傳遞著一份夢裡也相思的深情與渴慕!
斐容,他抬眼望著朵朵白雲,並輕聲的念著:你聽到我對你的呼喚了嗎?聽到了嗎?
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國際學舍
丘斐容輕輕推開窗扉,艱澀地透過有限的視力,貪婪地梭巡著展現在眼前的一切景觀,那熟悉卻已然陌生的一花一草……
從醒目的鐘樓,到希臘大戲院、紀念體育館,以及圖書館,每一個走過的地方,都有著一份難以割捨的離情別緒,一份單純的學子情懷……
離開台灣之後,她順利進入了柏克萊「特殊教育系」研讀,並就近住進了位於校區內的國際學舍。
除了上課外,她並利用課餘的時間在當地的一間啟智學校服務,免費教導那些有輕微智障的孩童,如何在生活中學會簡單的照顧自己,而不必一輩子活在依賴父母,依賴家人的被動處境下。
在照顧和教育這些純真而脆弱的孩童時,丘斐容總會忘了自己身處在異鄉的孤獨情慾,而體會到一份施比受更有福的快樂。
是的,孩子無邪的笑容,給予了她莫大的鼓舞,宛如重生的蛹兒,突破了層層厚繭,尋獲了重新揮灑生命的熱情,更尋獲了克服悲情,埋葬鄉愁的力量。
四個月前,她更積極地和一群充滿愛心的義工籌備了一場話劇,準備以生動有趣的表演方式,讓孩子更深刻而真實地徜徉在安徒生童話的樂趣中。
卻萬萬沒想到,綵排時,一位小朋友不小心絆倒了地上的天線,衝向了正在扶梯上裝置特殊效果玻璃燈的工人,當她不暇思索地衝過去,推開那名嚇得臉色發白的小男孩時,那盞閃亮的巨燈便以雷霆萬鈞的速度往下掉,砸向了閃躲不及的她……
就像一場令人不敢置信的噩夢,這一砸,害她足足在醫院躺了一個月,也讓她的左眼失去了視力,更讓她的右眼的能見度陷入了忽明忽暗的狀態中。
開了兩次刀,換來的卻是醫生無奈的歎息和歉意,也讓她的心再度在絕望的衝擊下,掉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中。
於是,視線不良的她,只好在命運無情的捉弄下,黯然辦了退學離校的手續,搬到奧克蘭一間僻靜的鄉間小屋,慢慢在若隱若現的視線中,去適應著與黑暗纏鬥的日子。
雖然,她捨身救人的義舉,贏得無數人敬佩的掌聲,也換來了他們無限的同情,但,這些對她目前所面臨的困境而言,並無多大的幫助。不過,生性雖不是十分開朗樂觀的她,並不打算讓自己的心也一塊活在「盲目」的悲觀論調中,任詭譎多變的命運之神躲在一隅撫掌大笑,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又打倒了一個不堪風雨折磨的弱女子。
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挪開了依依不捨的視線,提起了打包妥當的行囊,在室友珊蒂的協助下,走出了國際學舍,坐進了巴士,正式離開了柏克萊加州大學,走向了更孤寂、更淒迷,也更堅強的未來。
望見鏡中那個清麗秀雅,眉目如畫的女人,丘斐容對自己逸出了一絲苦笑,若不說破,誰能相信她是個一瞎半盲的女人。
十一個月以前,她帶著沉鬱的心情,告別了台灣,告別了那段有著風騷六君子的歲月,也告別了讓她情絲糾纏了十年,最後卻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季慕飛……
沒想到,遊學異鄉的美夢卻換來了身心俱殘的噩夢,現在的她,只能靠著一隻不太健康的右眼,躲在與世隔絕的山野中,憑弔著褪色的青春與黯然無光的未來……
生命之於她,從此似乎是一首唱不完的憂傷歌曲,一切的痛楚和失落,也只能在強自振作的壓抑中,硬生生地擠入心靈的死角內,讓它隨著往事一塊塵封在不堪回首的滄桑中。
不想被悲觀任意主宰的她,總是在悒鬱難歡的苦笑中,發現自己所能擁抱的樂觀實在是少得可憐,尤其是當她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雲遊到季慕飛身上時,那份「落花風雨更傷春」的情結更是深深地揪痛了她的心,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悲憐……
於是,遷居到奧克蘭的日子,就在她不想悲觀,卻又時時與悲觀為伍的心情淒迷中,悠悠度過了半個月。
這天下午,她聆聽著野雀清越嘹亮的歌聲,心血來潮地拿著鏟子在庭前的小花圃上掘土,試圖種植著幾株西紅柿樹的幼苗。
當她正忙得不亦樂乎,香汗淋漓時,一輛黑色的旅行車突然爬上了坡道,熄了引擎,停靠在距離花圃不到一尺的竹籬笆外。
她挺直了身軀,隨著右眼的視線望去,看到了一個留著小平頭,身材碩長而外型冷峻粗獷的男人,慢慢的在陽光的輝映中,踱步到自己的面前來。
那是一張宛如斧鑿刀刻而充滿男性陽剛氣息的臉,更是一張出色而無比性格的男性臉孔。
飛快地,他那雙銳利而炯然的眸子,像法官一般迅速地由上到下掃了丘斐容一遍,然後又定定地回到她那張寫滿驚愕的容顏上。
「小容,二十多年不見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文靜典雅,充滿了大家閨秀的氣質!」項懷安輕輕扯動了嘴角,對丘斐容送出了他難得一見的微笑,而那份笑容緩和了他臉上過於剛毅的線條。
「你……你是……」丘斐容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暱口吻弄得既困惑又迷糊。
「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在你小學二年級那年,你們家隔壁搬了一家人,那家姓項的新鄰居有個小男孩,比你大上三歲,很會踢毽子,整條街的小男孩沒人贏得過他,而這個綽號毽子王的小男孩還曾經為了你,跟別校的小男生大打出手,跌破了頭顱,縫了十幾針!」項懷安語音低沉的淡笑道。
記憶的齒輪迅速地在丘斐容的腦海中旋轉著,毽子王?!倏地,一絲驚喜的光彩閃過了她右眼的眼瞳,「老天,你……你是小光哥?!」她震愕地叫出了項懷安的乳名。
項懷安暗暗藏住心中的震動和喜悅,以一種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原來你還記得我,真是不枉我當時英雄救美,為你摔破了頭!」
丘斐容以一種又熟稔又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他好一會,不敢相信的直搖頭,「小光哥,沒想到我們居然會在奧克蘭見面,更沒想到……當年那個頑皮倔強的小男孩,已經搖身一變,成了英挺性格的酷man了!」說著,她瞿然一省,暗生疑竇的看著項懷安,遲疑地問道:
「小光哥,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難道……」
項懷安的臉色又回復到了原有的深沉凝肅,「我是奉了你爸爸的遺命來這裡找你的!」
遺命?丘斐容身子晃了晃,臉上迅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你……你的意思是,我爸爸他……他已經……」她微微發顫地擠出聲音,卻又被泉湧而至的淚意梗住了下面的話。
項懷安沉痛的點點頭,「這兩、三年來,他的身體狀況一直很糟,除了糖尿病、高血壓、氣喘還有心肌梗塞症。上個月底,他又開始哮喘、發高燒,送進醫院急救,可是卻……」他語音瘖啞的微微一頓,「卻一直昏睡在加護病房,好不容易在我趕到的前一天,他清醒了,卻是迴光返照,鄭重地向我交代幾樁未了的心事!」
丘斐容的臉色白得像大理石,隱隱發抖的身軀像一株在寒風中掙扎而不勝戰慄的柳絮,而她的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空白得連痛苦是什麼,也麻痺得做不出任何適當的反應了。
項懷安輕輕伸出關懷的手拍撫著她的肩背,「斐容,請節哀順變,你父親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委託你去幫他完成。」
丘斐容像觸電的人一般,猛然從四肢冰冷的暈眩中清醒了過來,「你說得對,我們到屋裡談吧!」她淚光閃爍的哽咽道,對神色凝重的項懷安綻出了一絲無力的微笑。
進入了小巧簡樸而古意盎然的客廳,項懷安開始扮演霸道的客人,他強迫丘斐容坐在沙發內休息,而他卻自顧自地走進廚房,忙著燒水煮咖啡。
十分鐘後,他端著托盤出來,遞了一杯熱騰騰而香濃撲鼻的咖啡給神色木然的丘斐容。
自己則坐在她對面的沙發內,雙眉輕蹙,沉思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開口說道:
「斐容,不管你和你父親之間曾經有過多少不愉快的回憶,但,血濃於水,一個再不完美的父親,他愛子女的心還是一樣真摯、平凡而偉大的。」跟著,他從黑色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還有一個精緻的珠寶盒交予丘斐容。「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她的父親丘達儒從未寫過任何家書給她,沒想到,唯一的一封信,竟是遺書。
丘斐容靜默無語的抽出了信函,竭力隱藏內心的悸痛和哀傷,試著在朦朧的水霧中,靠著非常有限的視力去研讀上面的內容:斐容: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帶著滿身的罪疚,追隨你母親於九泉之下了。
自你媽上吊自殺之後,我們父女的關係如同雪上加霜,更是惡化到了相對兩無話的地步!
你無法忍受我這個用情不專,逼得妻子走上絕路的惡父,而我……我也難以面對著你溢滿在平靜臉龐上的控訴和撻伐!!
你雖然沒有對我說過任何一句重話,但,你眼中的沉痛和冷漠,卻使我心如刀割,無一刻不活在心靈的因獄中受到凌遲般的酷刑……
於是,我把偌大的事業移交予你掌權管理,一個人孤零零的逃到舊金山來,試固給自己留下喘息的空間,留下一個可以療傷止痛的避風港!
我知道,我是一個儒弱的男人,一個失敗的父親,十年來的孤獨寥落,是我咎由自取的果報,我不怨你恨我,不怨你即使到了美國唸書,也不肯拐個彎來探視我這個飽受病魔纏身的父親……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只能厚顏地要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幫我去照顧你同父異母的妹妹維珺,別讓她一再墮落,在黑暗的深淵中過著迷失的生活。她是我在十七年前,逢場作戲和酒家女琪娜露水姻緣所生下的孩子,而我因為顧念著你母親娘家那邊的勢力,顧念著自己在商場上得來不易的地位,所以,遲遲不敢認她,只是留了一筆巨款給她們母女,草草交差了事。
六年前,琪娜死於子宮癌,維珺便由她舅舅領養監護,我得知消息後,又委由懷安代我匯了一筆現款給她舅舅,要他好好照顧、栽培維珺,有任何困難可以隨時跟我聯繫。
可是,她舅舅卻是個嗜酒如命,又沉湎於賭博的酒鬼兼賭鬼,而維珺上了國中就開始變壞了,翹課、抽煙,和不良少年廝混、飆車;幾乎是一個膽大妄為又無法無天的小太妹……
國中畢業,她好不容易混到一所私立職業學校就讀,可是,她卻在壞朋友的蠱惑下,由台南逃學到台北鬼混,沒錢用時,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到酒廊、KTV去當玩伴公主,過著行屍走肉、紙醉金迷的荒唐生涯。
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可是即將油盡燈枯的我,卻無力為自己的錯,做任何有效的救贖……只能慚愧地哀求你,幫我扛起這個重擔,救救一個年輕而無知的靈魂,別讓她毀滅在感官享樂的罪惡中,而走上了生命的不歸路。
斐容,千言萬語,難以言盡我對你的愧疚和疼愛,但願……你能原諒我這個失職的父親,那麼,即使我不能在臨終前,握著你的手對你做最後的告別,我也足堪告慰了,九泉之下,當含笑赴之了。
最後,我這個失敗而俗氣的父親,只能將名下的股票、產權留予你,不管你希不希罕,那總是我的一份心意。
珠寶盒內裝的首飾是你曾祖母留下來的傳家之物,請你善加珍惜典藏。
更願你能有好的歸宿,別過度的壓抑、委屈自己。
唉!紙短情長,憾恨無窮……但有來生能彌補我對你的愧疚!
父達儒絕筆
丘斐容輕輕放下這封令她讀來萬般淒涼的遺書,整個人就像一尊僵硬而毫無生氣的雕像,臉色又青又白,盈盈如水的黑眸在水光蕩漾中,呈現著一種呆滯的淒然。
項懷安趕緊移位,坐了過來,俊逸性格的臉龐上有著一份不暇掩飾的關切之情,「斐容,你在想什麼?你還在恨你父親嗎?」
丘斐容震動了一下,然後,她用力緊閉了一下眼睛,強忍住幾近潰決邊緣的淚意,「恨?是的,我恨他,恨他為什麼連個送終盡孝的機會都不留給我……恨……恨他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她愈說愈激動,愈說愈傷心,終於在項懷安溫柔而瞭解的目光注視下,哭出了一切的悲痛和酸楚,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嬰孩,無助地蜷縮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卸下了那張再也無力偽裝的假面具……
經過一番任性而恣意的宣洩之,丘斐容面帶靦腆地擦拭著臉上斑駁的淚痕,離開了項懷安「濕意盎然」的胸懷。
「對不起,我……有點失態了。」
「這是人性最自然的情感反應,怎能說是失態呢?」項懷安目光綿綿的注視著她,聲音低沉中又帶有幾分令人心顫的溫柔。「過於禁錮自己的感情,是一種近乎自虐又極不仁道的做法,也不是昇華痛苦的最好方法,有時候,痛快的大哭一場,反而是擺脫悲傷的最佳藥石。」說著,他還故作輕鬆地朝丘斐容眨眨眼,「如果,你還宣洩得不過癮,我隨時願意把我的胸懷借給你「水洗一番」!」
丘斐容輕輕搖搖頭,露出了一絲溫婉而略帶羞赫的笑容,「謝謝你,小光哥,有些痛苦是可以藉著眼淚宣洩的,但,有些痛苦卻是哭幾千遍、幾萬遍也無法蒸發昇華的。」
項懷安若有所感的點點頭,「我承認,有的痛苦烙印得太深,不是眼淚和時間便能治癒的。但,我反對你過於壓抑自己的感情,把一切的憂傷情慾都像沾水的棉花,稀釋進自己的體內堆積,在打落門牙和血吞之後,還得強迫自己堅強地在別人面前,扮演金剛不壞之身的女超人!」
丘斐容悒悒的垂下眼瞼,「小光哥,沒想到這麼多年沒見了,今天你不但權充我父親的信差大使,也連帶給我上了一堂心靈解剖課!」
「那是因為……」項懷安慎重的斟酌著字眼,「我一直都在替你父親搜集你的資料,留意你的動向,所以,對於你的一切,我一向都瞭如指掌。」
丘斐容臉色猝變,她迅速抬起頭,目光如雷的瞪著項懷安,「你的意思是……對於我的一切你都如數家珍,知之甚詳?」
「是的,包括風騷六君子的故事,包括你為什麼會黯然離開台灣,來柏克萊唸書的前因後果,更包括了……」項懷安坦然無諱的望著她,聲音幽沉而低柔,「你為了救你的學生而導致左眼失明的意外事故!」
丘斐容聽得渾身發顫,血色盡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般狼狽脆弱過,好像被人硬生生的剝光了衣裳,暴露在大庭廣眾下,毫無遮掩地任人羞辱踐踏,評頭論足。
於是,她寒著臉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試圖遁逃到臥室裡,慢慢舔噬著又開始汩汩流血的傷口。
可是,項懷安卻身手矯健的抓住她的肩頭,不讓她有任何逃避和喘息的機會。
丘斐容像發瘋似的拚命扭著身軀和他掙扎,「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你沒有權利……」她朝他聲嘶力竭喊著,「像剝皮一樣殘酷的撕碎了我僅餘一絲的尊嚴和驕傲,讓我在你面前毫無……遁行的空間……」淚,像撲籟籟的珍珠,隨著她激動的吶喊紛紛跌落。
項懷安的心大大抽痛了,「斐容,相信我,我並不是要傷害你、撕碎你,我只希望以這種痛下針砭的方式讓你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悲苦,你不用在我面前辛苦的武裝你自己,」項懷安深深的望著她,語音咄咄而溢滿了真摯的感情,「夠了,斐容,你不要再強求自己,虐待自己了,讓我來幫你分擔一切的憂愁煩惱吧!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走出悲情,走出孤獨,走出陰霾,幫助你妹妹小珺迷途知返,步入正途!」
丘斐容微愣了一下,然後她神情怔忡地停止了頑強的掙扎,陷入了一陣好哀愁、好蒼涼的凝思中。
「斐容,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項懷安柔聲提出解釋,「我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樣保護你、憐惜你,做你的守護神,為你遮風擋雨,承擔一切的哀愁和痛苦。」
丘斐容芳心如麻的瞅視著他,臉上除了蒼白,還有一份欲迎還拒的躊躇和矛盾。
「相信我,斐容。」項懷安神色誠摯而堅定的注視著她,「我永遠是你的小光哥,一個可以陪你哭、陪你笑的鄰家大哥哥!」
丘斐容對他綻出了一絲脆弱而釋然的笑容,那抹楚楚可憐的微笑,又再次揪痛了項懷安的心,要讓他下定了決心,除了護送丘斐容回國尋找葉維珺這個任務外,他更要細心呵護她、照顧她,直到她重新擁抱真愛,擁抱幸福為止!
嘗過了丘斐容精心調製,風味獨特的意大利肉醬面之後;項懷安自願幫忙洗碗,收拾善後。
並沖了二林熱騰騰的奶茶,和丘斐容坐在溫暖的小客廳,聊起了他們搬離中壢之後的故事。
「小學畢業後,我爸爸把事業的目標轉移到台北,和朋友合組了僑陽事業集團,專事汽、機車零件的製造工作,隨著他事業的蒸蒸日上,我們決定舉家搬回台北,這一搬,就在士林住了近二十年。政大法律系畢業之後,我服完兵役,便到史丹佛攻讀碩士與博士學位,回國之後,並沒有太大的意願接我爸爸的衣缽,鑽進銷銖必較的商場上,和那些市儈的商人大玩爾虞我詐的遊戲。」他輕啜了一口奶茶,眼光深奧而迷離的訴說下去。
「所以,我不顧我父母親的反對,直接去參加司法從業人員的考試,順利取得了檢察官的資格,然而,當我積極扮演著打擊罪犯,維護正義的角色時,我最小的妹妹雪茵卻被人口販子拐走,整整失蹤了一年……」他說到這,嘴角微微抽搐著,一抹深刻的痛楚籠罩在他深鎖的眉宇間。
「我發狂的透過各種管道,拚命搜尋她的下落,也意外的破獲了幾個販賣少女,逼良為娼的私寮,讓那些泯滅良知的衣冠禽獸受到了法律最嚴厲的制裁,可是……雪茵卻一直下落不明,一直到過年前夕,春安臨檢時,高雄的警方才在一家簡陋的賓館內查獲到飽受身心摧殘的雪茵。」他痛苦的閉了一下眼睛,強忍住心中翻騰的悲憤和那股無以名狀的悸動,在丘斐容幽柔若夢的眸光凝注下,強自振作地擠出一絲苦澀的慘笑。
「雖然,那些欺凌雪茵,逼她賣身接客的惡徒已經受到果報,繩之以法,但,雪茵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純真活潑、青春爛漫的少女了,她已染上了毒癮,而且病入膏育,神思恍惚,忍痛將她送進戒毒所的第二天,她就在盥洗室內用絲襪上吊,結束了她短暫而悲慘的一生……」他淚光閃爍的說到這,已是痛徹心扉,好半天都無法恢復說話的能力。
而丘斐容也聽得悲憤填膺、鼻酸眼濕了,「這就是你後來離開司法界的原因?」
項懷安乾澀的笑了一下,神色陰鬱而沉痛的清了清喉嚨,「發生這種令人始料未及的悲劇,無疑是老天爺狠狠地打了我一個大耳光,讓我清楚的意識到,法律並不是只有保障好人而已,有時候它反而是壞人循私枉法的擋箭牌,特別是執法人員和壞人鼻息串通時,光靠一、兩個鐵面無私、正氣不阿的檢察官,就想要讓壞人灰頭土臉、無處藏身,不啻是幼稚小兒的想法,而我母親因為雪茵的事,傷心過度,大病了一場,父親也鬱鬱不歡地終日活在長吁短歎的悲苦中,最後,他們決定把事業交予我,帶著我大妹雪柔到澳洲定居,離開了台灣這塊傷心地。」
「那你如何跟我爸爸聯繫上,既而成為他的信差大使?」丘斐容輕聲問道。
「兩年半以前,僑陽面臨了資金周轉的困境,而你父親不知是如何得到訊息的,立刻吩咐你堂叔丘達風匯款襄助,讓僑陽得以轉危為安,化險為夷地渡過最艱雞的一次經濟風暴。」他輕啜了一口冷卻的奶茶,在悲喜交織的情緒下,繼續沙啞地陳述著他和丘達儒再續因緣的原由始末。
「我深為你父親慨然相助的義氣所撼動,在僑陽度過危機,正常運作之後,便親自赴舊金山去見你父親,向他道謝,也因此和他成為忘年之交。」他感觸良多的輕歎了一口氣。「由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孤獨寂寞而病痛不斷的老人,也看到了一個被歲月和歉疚無情磨蝕而瘦骨嶙峋的老人,並從他口中得知你們家中的一切變故,以及他會隱居在舊金山終老一生的原因。他最大的牽絆是你,還有同父異母的妹妹葉維珺。他思念你,卻又怕見到你,矛盾糾葛的情懷一直折騰著他,讓他在病痛的侵襲下,更顯得憔悴消瘦,他知道我除了接掌僑陽的事業外,並悄悄地和一名退休的警友成立了徵信杜,秘密為警方擔任不宜曝光的偵察任務,便請我代為找尋葉維珺的下落,嚴加管訓,同時,搜集你的信息,讓他在深切的思念中,可以得到些許的慰藉,這便是我能知道你的一切動向的原因。」
丘斐容愴然無語的垂下了眼瞼,為自己和丘達儒那份心有千千結的父女情緣,感到辛酸莫名,也感到萬分的悲哀,就讓一切的怒,隨著她父親的屍骨一塊葬進塵土吧!
而愛就深深留在她心底,從找尋葉維珺身上重新「出發」吧!
「我妹妹葉維珺她現在怎樣了,你有她的最新消息嗎?」
項懷安面色又開始變得十分凝重而冷肅,「一年前,她到曼儂夜總會上班,花名露露,是所有玩伴公主當中最年輕,也最受客戶青睞的。七個月前,警方收到密報,化裝成顧客上門,準備一舉逮捕從事非法色情交易的顧客、主事者及所有工作人員,而葉維珺耍詐,騙過警員逃進防水巷時,被我圍堵住了,我把她送進了少年法庭,那是我第二度送她進去,而她現在正在勵馨之家接受看護管訓,還有三個禮拜才能圓滿結業,順利離開!」
丘斐容愁眉深鎖了,「她……真的這麼……壞嗎?」她澀然地問道。
項懷安臉上的表情更深沉而凝重了,「她……也許不能用「壞」這個字來形容,但,她相當尖銳、叛逆,而且刁鑽潑辣,是個渾身帶刺又不識好歹的小魔女,要當她的監護人必須要有萬全的心理準備,像如來佛折服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一樣,若無三兩下本事,她根本不用你,而且還會變本加厲地騎到你的頭上作威作福!」
丘斐容聽得心情更加沉重而憂慮難解了。「那……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辦?」
項懷安目光閃了閃,「跟我密切配合,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
丘斐容卻輕咬著唇,一臉茫然恍惚的模樣。
「怎麼了,你在猶豫什麼?還是害怕什麼?」項懷安細細梭巡著她那籠罩著淡淡愁霧的臉,輕聲問道。
「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跟你回台灣,回去之後……」丘斐容神思飄緲地抱住了一塊墨綠色的抱枕,彷彿溺水的人緊抓著浮木一般,「我該不該去見那些……風騷朋友們?」
項懷安靜靜地望著她,「他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嗎?」
丘斐容沒由來的瑟縮了一下,「可是……我……」
項懷安搖搖頭,在心底發出一聲低歎,「可是,你怕見到那個讓你既思念又怕受傷害的季慕飛,對不對?」
「我……」丘斐容又不能自己的打了個輕顫,抓著抱枕的手緊得連指關節都泛白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想他,念他,命令自己忘了他,卻又總是無能為力……」
項懷安輕輕伸手接住她的肩膀,「那就去見他,大大方方的去見他,我陪你一塊去。」
「你?」丘斐容將信且疑的揚起一對秀眉。
「我會保護你,和你一塊分擔一切的愁苦,你忘了嗎?」項懷安淡淡一笑,聲音低沉而溫柔,一種有別於他冷酷外表下的細緻溫柔。
有項懷安這樣集堅強剛毅、溫柔細心於一身的守護神,回台灣的路,似乎不再那麼崎嶇而令她舉步維艱了。
這是上蒼賜予她諸多的磨難之後,另一種的精神補償嗎?
一個兩小無猜的童年玩伴,在各奔西東二十年之後,居然在她最落魄無助的時刻霍然出現,並成為了她不得不依賴的精神支柱,人世間悲喜莫測的風雲變化,還真是讓她有種「驀然回首,往事如煙」的深刻感懷……
想著,想著,她的一顆心又情不自禁地擺脫了理智的束縛,飄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飄到了總是神采奕奕,灑脫自若的季慕飛身上,隔著千山萬水,和他在地球上的兩端,各自承受迴腸百轉,不想相思卻總是相思的情慾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