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泌州城,八府巡按笑大青天的鳳姓師爺突然暴斃?不吉利的陰影又一次籠罩在了倒霉的城中百姓們頭上……
人害怕了自然就容易胡思亂想,一時間眾說紛紜,甚至有好事者特意翻出黃歷引經據典,說什麼泌州城在春秋時期曾為古戰場,坑殺冤魂無數,今年又恰好是匯陰之年,才會鎮不件那些妖魔鬼怪出來鬧事!
「笑話,子不語怪力亂神。」半躺在柳木黑漆雕棺裡,鳳舞陽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遺容」,一邊沒好氣地駁斥著笑雲舒送上來的第一手八卦。將自己的及膝青絲插上錮金玉簪,挽了個髻小心翼翼散垂在胸前,他抬眼白了一記陪笑的笑雲舒,懶洋洋地接過歐陽月雙手奉上的藥瓶:「這個就是令人陷入假死的藥了?沒問題嗎?」醒了後不會癱瘓或手眼歪斜什麼的吧?
「放心吧,師爺。您也不是不知道,當初我們倆用過後不是現在也生龍活虎的嗎?嘿嘿∼瓶裡的吃一顆能閉氣假死一宿夜,您每次可別吃多了。」邊囑咐著邊送上茶水讓鳳舞陽送下藥丸,見他剛吞下不久便胸口一痛闔眼昏死了過去,歐陽月眼疾手快地扶住對方後仰的身子,與趕過來的歐陽日一起順好棺中人的壽衫素袍,將平靜得仿若睡去的美男子輕放在白帛上,憐惜地替他折臂攏手在胸前。
「小月,師爺真的好好看哦……連死了都比好多活人漂亮。」準備就緒後,歐陽日與胞弟扒在棺邊還不捨得離開,旁邊一直默默僵立的笑雲舒卻猛地開口,收起平日嬉笑的模樣,雙眸深邃得彷彿無底的深淵,連映人的光明都被吞沒了:「夠了!什麼死不死的,別觸霉頭了!你們兩個還不上街給我哭去,否則誰會知道我們這發喪呢?!」
「是、是,大人,我們馬上就去哭……」不明白哪裡招惹到了難得發火的笑大青天,委屈地把眼眶揉得紅腫後,歐陽兄弟用內力逼出眼淚來,苦命的奔上街去——
送走了兩個煞風景的少年後,笑雲舒撫著棺材,為自己的過分認真而自失一笑。確實,歐陽兄弟被自己訓得很是無辜,但是沒辦法,看到眼前氣息弱不可聞,猶如真正死去的青梅竹馬……他的心就是定不下來,好像被挖空了一塊似的不安著,因不安而煩躁,因煩躁而倍感無力。就如同……真的失去了一般……
「舞陽,我們在一起是沒有將來的。」彼此都是家中的獨子,傳宗接代的任務對於人丁稀薄到只剩下自己、家徒四壁得什麼東西也攢不下的笑家來說雖然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但對於富甲天下,姊妹繁多,光是娘親就有十二個的鳳舞陽卻是無從推卸的責任!反正從立志當貪官開始他就做好了被笑家清廉的列祖列宗們詛咒的準備,多加一條斷子絕孫的罪狀也差不了多少。可是鳳舞陽呢?從出生那一刻起,鳳家的希望就全寄托在了這唯一的男丁身上,如此沉重的期盼若是辜負了,又叫人情何以堪呢?
究竟二十年來,放不下一切的那一個是誰才對?
究竟二十年來,有誰比誰,愛得還要深沉——
若說鳳舞陽不懈追求的是彼此能夠在一起的幸福的話,那麼,他所堅守的,便是讓對方比和自己在一起還要幸福……即便那幸福中,沒有自己的位置。
「呵……」只是,明明早已準備好如何面對生離的那一天了,可率先等到的,卻是這一刻的「死別」。苦澀的笑著,生怕眼底抑制不住的感情不脛而走似的,笑雲舒偽裝起輕描淡寫的笑容。慢慢地探手,輕柔而溫存的摸著棺中人的順滑青絲,烏髮三千糾纏著手指,像是不願他離去,像是不許他離去……
「好冷啊,真是的,怎麼才發現呢?你從來都是體溫偏高的人嘛。」指尖點過棺中人冠玉般的面容,吹彈可破的膚質卻找不回往日灼傷一般的熱度,笑雲舒茫然地望著那沒有再睜開的鳳眸,只覺得心裡的空蔓延到了全身,彷彿片刻間,身子裡什麼都不剩了!只除了不知從哪個角落溢出來的思念,緩緩蕩漾開,那滅頂的思念呵……
七歲——
「哇!你的飯菜看起來好好吃哦!來來,難得你我同窗讀書,緣分吶∼∼既然是明友,那見面分一半嘛!我的鹹菜給你吃,你的紅燒肉換我吃好不好?」
「……我們是朋友嗎?我們認識嗎?」
「呃……你和我換紅燒肉吃就算朋友啦!那,你看,剛剛夫子介紹過了,你叫鳳舞陽對不對?我叫笑雲舒,這不就認識了!」
「……」
「喂!幹嘛不痛不快的嘛∼是男子漢就爽快點,換不換一句話啦!」
「……我換,但是你得保證和我做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種!」
「安啦安啦,我們笑家代代是冤大頭,連為路邊乞丐都會兩肋插刀,做我笑雲舒的朋友你穩賺不賠的——」
…………
「雲舒……」
「幹嘛一臉被人扁過的樣子?別這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啦,好好的臉變得難看死了!」
「我爹說不讓我和你繼續做朋友了……」
「為什麼?」
「他說你吃我們鳳家的喝我們鳳家的用我們鳳家的,還要拐帶鳳家三代單傳的寶貝獨子去上樹抓鳥下河摸魚,三天兩頭的弄出些三長兩短的危險……鳳家還沒做過這麼虧本的買賣,再繼續交你這個朋友我們鳳家會賠慘了的∼∼」
「……呵呵,那舞陽你呢?你怎麼決定的?」
「我、我不管爹怎麼說!你是我自己要交的朋友!不管爹怎麼說娘怎麼說其他人怎麼說,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非要和你在一起不可!」
「……夠義氣!走,舞陽,我請你喝甜水∼∼不過咱們得先去捅了先生屋簷下的馬蜂窩∼∼」
…………
十三歲——
「咦?雲舒你居然還在?我還以為來晚了一步,你已經和他們去偷看師娘洗澡了呢!」
「咳咳∼此言差矣。子曰:『非禮勿視』。」
「少來了!哪次搗亂不是你給他們出的主意?別以為我不知道。」
「唉呀呀∼果然瞞不住舞陽啊!我們真是心有靈犀的知音摯友啊∼∼∼」
「算了吧!我好奇的是你這回怎麼轉了性了?真的不想去看女人沐浴了嗎?」
「有什麼好看的……要說這城裡的姑娘們,又有哪個比你長得好?我看你就夠了。呵∼」
…………
十六歲——
「鳳大少∼我來探你的監啦!哎呦……你們家的牆蓋那麼高幹什麼!有夠難爬的……」
「雲舒?!你怎麼來了!這可是鳳家的宗祠啊,隨便進來是要挨打的!」
「放心∼∼我是溜進來的。再說了,憑笑家清廉的人望,你爹不敢動我的。呵呵∼∼」
「你這傢伙——有空來欣賞我罰跪還不如去多看點書,也不反省一下你鄉試的那個破成績!簡直是丟你們書香門第的臉……」
「錯!看書有的是工夫,但是明明頂著神童才子的名號卻連著三年鄉試交白卷的鳳家少爺卻不是哪都能見到的。你也是……又不是不知道你爹指望你能考取個一官半職光耀門楣,想得睡覺都會流口水了,幹嘛這次又什麼都不答呢?題目應該難不住你吧!」
「你還有臉問為什麼!要不是不想先你而出仕,我用得著等了一年又一年嗎?看到今年的題目就知道你絕對答不了多好,要我亂寫一氣毀掉自己美譽我又不願意,所以只好白紙一張,乾乾淨淨再陪你等一年了!哼!知道了還不努力點,少翻牆,多把精力用到讀書上去!」
「……舞陽,你最後一句的口氣好像老媽子哎∼∼」
「你——」
「好啦好啦,就知道我家舞陽對我最好啦∼∼來來,看看我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了?聽說你爹這回氣瘋了,狠下心三天不給你飯吃!怪不得呢,我一進來就覺得你又掉斤了!」
「……怎麼是紅燒肉啊?」
「哇!不是吧,這麼好的菜你還給我嫌棄?!這可是我特地騙了劉財主兒子的錢,去城裡最好的朝歌樓買給你的——吞金咽玉的鳳大少,你究竟要吃什麼山珍海味才滿意呀?」
「……鹹菜。我……我想吃你娘醃的鹹菜。」
「紅燒肉不吃吃鹹菜?!舞陽,你餓傻了吧……」
「手拿開!我沒發燒!哼,誰叫我鳳舞陽天生命賤,看不上大魚大肉,偏偏就喜歡……這清粥小菜呢。」
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
回憶一浪浪湧上來,拍碎了胸中的矜持。
樹影婆娑,又一陣風過,吹亂了棺中人的長髮……
「舞陽,你真傻……」執意的伸手,一次次將那青絲捋順,又一次次被風惡意的吹亂。就像是反覆進行一種儀式一般,笑雲舒固執的捋著鳳舞陽的烏髮,一次又一次,輕柔的,溫存的,愛憐的,懷念的,疼惜的,無奈的,悲傷的,幸福的——
「舞陽,你真傻……」他分明是拒絕過了這個人的喜歡,可這個人傷了心卻依然要拼湊起來繼續喜歡。他分明是澆滅過了這個人的熱情,可這個人絕了望卻依然擦乾了眼淚要繼續撐起來燃燒。他分明是對這個人說過了不會有結果,可這個人卻依然故我的留在自己身邊,告訴自己……他不要什麼結果,他只要不離不棄的繼續喜歡著……就好。
為什麼呢?在這份陰柔的美艷下蘊涵著如此剛烈的堅強?
為什麼呢?這個從小被眾星捧月寵大的驕子會甘願耗盡一輩子最美好的二十年,對自己說——「即便會苦,可長久地喜歡著一個人的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幸福了……」
「舞陽……你真傻啊……真的好傻啊……」為什麼就是撫不平,為什麼他想要安靜可風卻非要肆意地吹個不停?他明明是在嘲諷棺中閉氣的人啊,這個為了自己的計劃慷慨赴「死」的人,為什麼對他嘴角勉強的笑、眼邊滑落的淚,都不再計較了呢?是不是真的有一天他會就這麼失去這個人?再沒有人會令他煩惱了,再沒有人會管東管西了,再沒有人會時時刻刻用熾熱的目光追逐著自己,再也沒有人會嗔怒著紅了臉、尷尬地別開頭——只為了自己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他終將失去這一切的幸福的,只因他不要,只因他不能要,不忍要……
「舞陽……我真傻啊。呵呵……」這是什麼爛方法,這是什麼破陷阱?偷屍的人沒出現,才一個瞬間,好不容易才看開的自己倒又陷了進去,拔不出來,拔不出來——
「舞陽……我真傻……」緊緊咬住下唇,牢牢攥緊棺中美人的手,又是一陣清風,吹亂了他的發,吹落了他無聲無息墜下的淚花。
「……」靈堂外,一道匆匆閃過的黑影目睹了那一滴淚滑落的瞬息。微微一滯,黑影好像確定了什麼自己想知道的訊息似的,迅速消失在了晃動的白幃間,只在藏身處,隱隱約約飄出一絲非正亦非邪的了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