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睜開眼睛。映入眼眶的這個人,眼神中的焦慮清晰可辨,兩鬢的銀絲,在陽光下看起來又多了幾根。看起來蒼老而又憔悴。但當他因為看見列文清醒而微笑起來時,那張臉,一下子顯得年輕而有生氣起來。
那是列文在無數次昏迷過後,總是第一眼就能見到的面孔。
久違了的老師,朋友,戰友,親人,最信任的人。
林誠歷。
環顧四周,簡單的房間。結實的木桌和木椅。幾幅字畫,和隨意散落在各處的書本,透露出主人的愛好。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煙草的味道。
一切都彷彿昨日再現。
一切都那麼熟悉,一切都那麼令人安心。
「為什麼不殺我?」列文皺起眉頭,一時還難以習慣窗外透進來的燦爛陽光。
「我記得你說過只放我一次的。」
坐在床邊的人微笑了一下,起身去把窗簾拉下了一半。
「嗯。還是那個暴躁的傢伙啊。看見老朋友,也不問候一下?」語氣帶著的那份熟捻和親切,讓列文不由自主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壓住泛上喉嚨的酸楚的感覺。
「算了算了,早知道你一向是個這麼冒失的傢伙。果然是一點都沒變。」林嘟嘟囔囔著走回來,遞了一杯水過來,「早知道你連謝也不會說的話,我還是把你像肉骨頭一樣,留給SENTRAL的記者群算了……」
列文支撐起身體,接住了水杯,喝了一口,一股清涼的感覺,從喉嚨一直通到身體的各個地方,真是遍體舒坦。
「好吧。那麼,梅森呢?」漫不經心地問道。
「多處中彈,受傷很重。但是肯定死不了。」望著列文的眼睛,林緩緩地說出事實真相。
列文低頭,又喝了一口水。
「歡迎回來。」林忽然間的大聲一句,嚇了列文一跳。抬起頭,林的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嘴角似乎蘊藏了某個巨大的秘密。
「回來執行槍決?」列文挑起一根眉毛,嘲諷似地問道。
林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了一點,但是很快就恢復過來。「不,歡迎你回到祖國。」
回到……祖國?
列文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回到……祖國?他的思路一下子飛到很遠很遠。
美麗的蘭色星球,和他一樣黑髮黑眼睛的人民,吹過田野的風,美味的家鄉菜餚,太多太多的印象忽然一下子湧來,在他的腦海中擁擠喧囂,讓他一時失語了。
「很激動是嗎?」林也不能克制住自己語聲中的顫抖。「回家了,我的朋友。」
回到,自己日夜思念的星球。
離開梅森的牢籠,再一次被自己所熱愛的人們包圍。雙腳踏在散發著熟悉的泥土芳香的地方,回到自己為之奉獻出青春和熱血的星球……渴望在列文的身體裡是如此的洶湧澎湃,以至於他不得不彎下了腰。捏住杯子的手關節發白了。
「什麼……什麼……誠歷……真的……可以……回去嗎?」彷彿害怕聽到否認的回答,列文大睜著眼睛,卻幾乎有一種捂起耳朵來的衝動。
「是的。」回答斬釘截鐵。「剛剛才接受到的最高指示。對你的死刑判決和通緝令取消。你可以隨時跟我回去。你自由了。」
「……是……領袖……同意的嗎?」列文的語聲有些不相信的感覺。
「嗯。是的。」林讓人安心地點點頭。「不用懷疑。他知道你還活著,一點也不意外。他希望你能回去,將功贖罪。你應該……還信任我的吧。」林帶著期待的眼神望過來。
列文點了點頭。「我一直相信你。當你說你會讓子彈射偏,穿過心臟邊緣的時候,我一點都不害怕。而後來你說要擊毀萬年鷹號,不會再放過我時,我也很相信你。這次……也不例外。永遠都不例外。」
林笑了笑,兩人許久都不再說話,那種同生共死的的交流,通過目光,在午後的平靜氣氛中熱烈地進行著。一直等到過了很久,林忽然走到桌前,從抽屜拿出一樣東西,啪地朝列文扔過了來。
短過安全係數的槍管發著幽幽的藍光,暗色的金屬手柄,上面已經有了無數的劃痕和光焰灼燒過的痕跡。熟悉的重量和手感,正是陪他當年出生入死的愛槍。耳邊彷彿又響起了戰場上震耳欲聾的槍林彈雨聲,響起了那在戰鬥機群通訊回路裡的熱血吶喊,想起了那段無怨無悔為自由而獻身的青春……
撫今追昔,列文更加地心潮澎湃。
「我一直保存著這把槍。」林的話語彷彿從遙遠的夢境中傳過來。「自從我把它從秘密警察那裡取回來以後,我一直保留著它。」停頓了一下,聲音彷彿也有些哽咽。「因為我一直相信,你不會被我殺死的……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和最珍貴的朋友。」
忽然間,列文掉轉槍頭,對準了林的眉心。
林毫無反應,微笑著繼續說道:「不過,我看到你竟然還敢用從前的面貌出現的時候,實在是嚇得不輕。難道你不怕我們真還有人記得你嗎?」
「啪」的一聲,列文用嘴發出一聲開槍的聲音。然後姿態漂亮地把槍收進了大腿旁邊假象中的槍套。他低下頭,慢慢地繼續摩挲著沒有地方收起的愛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在ZHINE星球的全部記錄已經完全抹殺乾淨了。由政府出錢出力,這些年宇宙中其他中心電腦中凡是有可能有你歷史的記錄也都擦得乾乾淨淨。所以這次你回來,可以有一個完全嶄新的名字和身份。只是你這張英俊的臉……只怕是實在讓人印象深刻哪……」林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是自如地將話題慢慢轉移到對列文的調侃上。他知道列文一向對別人稱讚他英俊感到手足無措,甚至有相當長的時間一直留著大鬍子來遮掩。所有的人,其他將領們,也包括林和領袖,都喜歡在空閒的時候,拿這個性子很急而又害羞的年輕人開玩笑。
沒有想像中的紅暈,列文低著頭,對著手裡的槍微笑了一下。
林的心裡,陡然一驚。
那種笑容,在他眼中看來,帶上了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頹廢,又有一點慵懶,竟然可以說是……妖魅。
那是……他至今為止,所剛剛發現的,列文身上新出現的元素……讓他感到陌生,但同時卻又不知為何,心裡一跳。
「啊,是啊。如果謊言重複一千遍還不能變成真理的話,那就完全地抹殺事實吧。那樣的話,剩下的,當然不就只剩下形勢一片大好了嗎?這種招數,反正也不是第一個用在我身上。」懶懶地笑著,嘴角那絲譏誚之意,讓林想起一個人。
一個,他已經在暗中,調查研究了很久的人。
「你也應該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優秀的將領,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會有多麼的寶貴吧。」
「哦……原來是這樣。」列文又笑了一下。「不過這樣,我倒的確相信一些了。不過不是還有德明他們幾個人嗎?」
林沉默著。
過了很久,才聽到列文抱著一絲微弱期望的聲音:「潘德明……陳四……還有……柳幼華……馬克?楊……全部……嗎?」
林的眼光透向隔著輕紗的窗外
列文的臉上,顯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然後是震驚。剛才的興奮漸漸地消退,憤怒,悲傷,無奈,各種各樣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陰晴不定地變換著。
林終於打破了沉默,轉過頭來對列文道:「不要這樣。我無能為力……我只能救你一個……而你知道我是忠於領袖的……忠於這個國家。」
列文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些什麼。
「不,不要。我們不要重新再陷入以前那樣毫無意義的爭吵,辯論中去了。」
林望著列文的眼睛中,充滿了悲哀。「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如果還要有下一次的話,我寧願先自殺。」
「全部……是叛國罪嗎?」列文彷彿沒有聽見,在對著自己喃喃自語。「像我一樣嗎?全部……都被清洗了嗎……領袖……你果然要成為神嗎……」
「不,不,不。」林拚命搖晃著列文的身體,把他的頭抬起,和他對視著,「不是那樣,更多的人留下來了,更多的人在改造思想以後,成為我們的中流砥柱啊。還記得那個幾乎瘋狂崇拜你的小勤務兵嗎?他現在已經是聞名的英雄了,剛剛領導他的部隊,攻克下西部那個大沼澤地啊。我們今後就可以在那個地方鋪架道路,建設城市了。那不是你上次失散,曾經躲藏過三個月的地方嗎?難道,你不想去看看嗎?」
「西部大沼澤?啊,沒想到,那個老實憨厚的傻小子,還真有一套。」一絲勉強的微笑,爬上了列文的嘴角,眼中重新燃起了一點點期望的光芒。「……還有我副官,那個厲害的女孩子呢?她的尖牙利嘴沒給她惹禍上身嗎?」
「哈,禍事沒有,喜事倒是有一條。」林的笑容,溫暖著一點一點恢復過來列文。「打死你也猜不出來她嫁給了誰!哈哈。就是原先和她最勢如水火的冤家對頭啊。」
「啊,這樣說來,好像候選名單一大堆哪……那個連我都頭疼的女人……不過她的艦隊編組技術的確是一流啊……「
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時間飛速地流逝,他們有時沉默,有時交談。林不停地給出讓他心安的保證,而列文則忙著打聽故鄉所發生的一切。有時沉思,有時微笑。
林心裡明白,等到這些話全部說完,最終決定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他焦慮地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等待著列文的歸來。
而列文卻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做一個就要清醒的美夢……而已。
黃昏過去,夜幕開始降臨的時候,整個星球都漸漸明亮起來。人工的燦爛光輝,驅散了夜的黑暗,流光異彩的街道,彷彿在向整個宇宙,誇耀著人類文明的輝煌。
一步步走來,列文此刻已經站在了SENTRAL上托雷亞茲驛館那一片寬闊的台階前。抬頭望去,台階的頂端,矗立著那金碧輝煌的建築物。
如同一個巨大的牢籠,在張著大嘴,等待著將他完全地吞噬。
列文閉了一下眼睛,最後地深呼吸一口,拾階而上。
記憶鮮明熱辣地仍然烙刻在腦海中。
「『愛』只不過是你怯弱的借口吧!」
「性奴?太……太……太……骯髒了。」
「難道你已經墮落到連一點自尊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
沒有辯解,這些話,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列文的心上。而臉上挨的那一記響亮的耳光,到現在,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在林對他大吼,「為什麼你不去死!」的時候,列文的確是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幫助
所以他會握住林的手,把槍口抵在自己的額頭上,用期望的眼神,對他說:「請……幫助我。」
可憐的林。列文苦笑著想。從來沒見過這個自己最尊敬的人,竟會如此地顫抖,連槍也握不住地顫抖。最後竟然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也許他也在後悔,當初沒有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吧。
可憐的林。
站在台階的頂端,眼前就是自己要進入的托雷亞茲家的勢力範圍了。從剛才長長的步行途中,就已經發現了托雷亞茲家如臨大敵般,新布下的層層武裝警戒圈。此刻,自己出現的消息,一定也已經傳到這裡很久了吧。列文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思維。能平安歸來的謊言已經編好,但列文也明白那其實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梅森還活著。
兩腿間已經漸漸升溫的灼熱,嘲笑著剛才那個美夢一般的會面,提醒著他冰涼的現實,和那個即使是逃到天邊,也永遠無法擺脫的男人的存在。
列文最後深呼吸一口,推開了安全檢測門。
蜂擁上來的警衛讓列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剛剛打倒了兩個,就被壓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搞不清楚狀況的他只是拚命地掙扎。難道梅森終於決定把他殺掉了嗎?
列文稍微後悔再也不能見到林和履行他們的約定了。
「立刻處決。」說這話的,是剛剛從樓梯上衝下來的一個中年人。定睛一看,正是梅森的老師,托雷亞茲家族的監護者和重臣,葛利士。身上還穿著旅行的宇宙服,顯然是剛剛從TROLAYAZ乘快艦飛速趕。,
「可是……」警衛門顯然對執行這道明顯違背主人意願的命令有所遲疑。
「太危險了。你。」說話的人,氣息仍為平復。走到跟前,抬手抓住列文的頭髮向上拉,仔細端詳著這張臉。「你始終是一個危險的傢伙,從我第一天在航空港見到梅森把你帶回來那時起。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什麼辦法迷住了梅森的心竅,但是,我絕對不允許再出現一次威脅到梅森生命安全的情況。」
列文忍痛大叫道,「是你讓他來這個星球的吧。出了事就不敢負責嗎,托雷亞茲家的膽小鬼也不少啊。」眼角瞥到一個正在急匆匆地衝下樓梯的身影。
葛利士冷笑一聲,平時的冷靜和老謀深算此刻蕩然無存。「哼,別想用在我面前用上你那英勇無畏的老一套。不管是不是和你有關,梅森是在和你一起的時候出的事,如果他們不殺死你,那我就會殺了你。留著,始終是個禍害。」不再多言,葛利士拔出佩槍,在警衛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驚詫中,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封閉的空間內震耳欲聾。大吊燈上晶瑩剔透的飾物嘩啦啦地落下一大片,幾秒鐘的時間裡,列文就又在生死的邊緣徘徊了一回。
抬頭看去,救下他來的,是梅森的好友,馬可斯。
緊握住葛利士持槍的手,在這個TROLAYAZ最有實權的人物面前,馬可斯顯然毫不動搖。「你不能殺他。這是梅森剛才清醒過來後的第一道命令。」
葛利士皺起了眉頭。「已經……醒了嗎?再造程序應該沒有這麼快的!」他顯然是準備在梅森醒來前處決列文的。所以現在雖然臉上不動聲色,但是語調顯然非常的吃驚。
「嗯。你也不要忘記,他畢竟是最強的托雷亞茲。」馬可斯簡短地回答道。
「把列文放開。」下完這道命令,馬可斯回頭又對葛利士道,「如果是梅森直接的命令的話,應該是可以救下這個傢伙的吧。那麼,就請放手讓我們上樓去吧。」
「不行。」
葛利士伸手阻攔。馬可斯和列文都心裡咯登一下。
「這個人危害太大。即使是梅森已經清醒,我也不能放過他。現在我還是他的老師,我有權採取我認為合適的行動。」
眼看槍口又要抬起,馬可斯再一次阻止了他。
「我勸你最好不要這樣做。如果你還想要他登基以後保有威信的話。」馬可斯冷冷地說。這句話,卻像是砸在葛利士頭上的晴空霹靂。
「他……他……他同意……」一時間,葛利士連說話都激動起來。
「還沒有。」馬可斯回答道。「但是這次SENTRAL之行,你的目的,不就是促成他對托雷亞茲的責任感嗎?那麼,為了一個區區性奴,而使計劃出現偏差,這樣的做法,是賠本的買賣啊。」
這樣的問題,葛利士並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是聽到這個像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的梅森遇害,一下子就讓葛利士失去了冷靜。而在見到列文以後,焦慮,憤怒,不安,擔憂全部一股腦兒發作起來。對TROLAYAZ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會失去主君的恐懼,讓他全部失去仔細考慮的心態。
「如果他被對方殺了的話,那麼梅森還有可能奮起復仇。但如果開槍的人是你的話,依他那種不負責任的性格,難保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戰爭迫在眉睫,你還來得及培養一個新的托雷亞茲來領導這個星球嗎?」馬可斯侃侃而談,將葛利士說的越發地清醒。
「所以現在最保險的方法,還是盡快將列文歸還,然後盡可能找出元兇,博取星際社會的同情。等他康復後就立刻回到TROLAYAZ去。」馬可斯說完,伸手拉住列文,將他向樓上帶去。
「我不知道,原來TROLAYAZ的商人家族,原來有這麼好的政治頭腦啊。果然不愧是幾代人都自稱的托雷亞茲家族密友。」葛利士的話音從背後傳來。
馬可斯回頭微微一笑,「啊,我只不過是,不想失去即將到來的大筆軍火定單而已。」
走到梅森的門口,列文站住了腳步。
「雖然無所謂,但還是要說一聲謝謝。感謝你讓我活著,繼續履行這個給TROLAYAZ的主君提供性服務的職責。」微笑著,帶著自嘲的口氣。列文不知不覺用上了剛才林所用過的詞句。
馬可斯也站住了腳步。慢慢回過頭來。
近距離看,他和梅森一樣,擁有令人自豪的金髮碧眼,雖然沒有眩目的美貌,但是幾代人的基因改造,也讓他更像是一個TROLAYAZ上的眾神之一,而不僅僅是第一大商人。能夠和梅森這樣的人一起長大,結為密友,列文仔細地體會著他的不同尋常之處。
馬可斯再次展開的笑容,仍然和平常一樣親切。但那伴著那謙和的笑容,說出的話語卻表達出和梅森相仿的冷酷決心和鐵的意志。
「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救你,多少次都可以。我知道他有很多弱點,而你是組最致命的。但是,如果你背叛了他,或者傷害了他的話,」頓了一下,馬可斯眼裡的寒意,一直滲到列文的心裡。「你會後悔沒有死在葛利士的手裡。」
跨進房門,列文覺得有一些熱。因為要維持適合細胞生長的自然溫度,所以溫度調節系統完全停止了。室外涼爽的夜風,透過寬敞高大的落地長窗,將SENTRAL所獨有的暗暗的珍貴花香一陣陣地吹進來,蓋過了培養液那種微微的酸味。
沒有開燈,一切都沉浸在人造月亮的柔和光線中。床,桌椅,操縱台,所有列文所熟悉的景物,都在月光中朦朦朧朧,好像夢境一樣看不真切。
不同尋常的是,靠近打開著的陽台門,安放著一個巨大的透明培養槽,一個修長的人體,安靜地躺在裡面。月光照在他露出水面的臉龐上,輪廓彷彿水仙一樣美麗而清晰。金色的頭髮,在水面上輕輕飄拂。
列文慢慢地走近,在水槽邊坐下。凝視著裡面的這個人。
雙眼緊閉,神態非常的安詳。如同天使一樣精心雕琢過的臉,完全滿足了人類對美的極致追求。即使在昏睡中,也令人幾乎無法把眼睛移開。
赤裸的身體在水中半浮半沉,比例完美的四肢和軀幹上,看不出任何的傷痕。只有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的皮膚,稍微帶著一點的粉紅。
即使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是帶著反感,列文也仍然再一次驚詫於這個身體的完美。相比較於自己幾乎完全的自然狀態而言,梅森這樣的人,應該已經是人類有意識做能追求得到的完美的極限了吧。
精確的大腦判斷力,敏捷的神經反應,近乎於機械人的力量,還有讓列文苦不堪言的旺盛精力,這一切,都歸屬於一個列文所痛恨的,強權者的靈魂。
而身體上的契合和渴求,卻越來越沖淡了這種痛恨。能夠保持多久呢?當你總是在渴求著所恨的人。渴求著只有他能夠帶來的一次次身體上的滿足,渴求那一次次超越人世的痛苦和歡娛,無限接近於天堂的快感。尤其是在這種屈辱和奴役的生活中,這樣的快樂是他唯一可以企求而且確實得到的東西。
即使是此刻,壓抑已久的慾火也從下身飛速地蔓延開來,讓列文忍不住從椅子上滑落,跪在了地面上。那是一種本能的,無法抗拒的欲求,只要生命仍然存在,意識仍然清醒,他就無法擺脫的慾望。
「離開,離開他!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林聲嘶力竭的呼喊,似乎還在耳邊。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即使眼睛只盯著地面,旁邊那個人的存在,卻還是佔據了大半的意識,彷彿在腦海中,嘲笑著林絕望的請求。
離開?
列文苦笑起來。
藥性愈加發作得厲害。汗滴從臉頰邊掛落,在地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陰影。列文咬緊了牙關。
多麼簡單的一個詞。
一個人,如何能夠離開自己呢?
如何離開自己的軟弱,自己的迷惘,自己的膽怯,自己的貪婪,自己的慾望呢?又如何離開一個自己渴望被他擁抱,渴望被他親吻,渴望被他撫摸,渴望被他佔有的人?
活在殺人的噩夢中,和活在情慾的煎熬裡,列文不清楚,到底哪一個可以贖清自己的罪孽。別人建起的藩籬,也許還可以打破。但自己築就的地獄,又如何能夠逃脫而出呢?
這樣的感情,只是由藥物所引起。但達到的效果……也許真的只有『愛』,可以形容了吧。
永遠渴求,卻又無法長久擁有的感覺。只能在一瞬間讓人感覺置身天堂,卻在大部分時間將人打入地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掙扎。只有死亡,才能停止這種蝕心刻骨的渴望。
抵抗是徒勞的。當緊咬的牙關,再也不能關閉住那就要脫口而出的呻吟時,列文閉上了眼睛,將手伸向了下腹。
水聲。
一隻濕漉漉的手伸了過來,托住了他的下巴,輕輕地抬起。
如同夜色下藍黑色的大海,梅森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拍打著礁石。沒有惱怒,也沒有想像中的嘲諷,只是望著列文,靜靜地望著他。幾乎讓列文忘記了自己的慾望,只是沉下去,沉下去,沉入那深不見底的黑色水域中去……
過了許久,梅森才開口說了一句話。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望著這個彷彿完全陌生的梅森,列文失語了。
輕撫著他臉頰的手,指尖纖長而優美;金色的頭髮緊貼在肩膀上,在月色下閃閃發光;從水槽中坐起的雪白的軀體,修長而健壯。好像一朵從清水中升起的奇異之花,在月光下,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超凡脫俗的美。
看見列文呆呆地看著他,這個人笑了。
「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列文定了定神,「你……把我推開了。這已經是你第二次把我從跟車子一起爆炸的命運中拯救過來了。」他嚥了一口唾沫,「我猜,也許我應該為此感謝你。」
似乎仍然不確定列文的存在,那個人的手指,又再一次輕輕拂過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溫柔得,好像一陣若有若無的晚風。
「你……還活著……你是我的。」
說完這句話,如火一般的唇便貼了上來,緊緊吻住了列文,令他在一瞬間,再也看不見什麼東西了。
不能喘息,不能思考。好像和平時完全一樣,又似乎完全不同。列文根本沒有分辨的能力,只是感覺自己又再度迷失。
過了不知道多久,抱住對方的手臂,帶著奔騰的慾望,夾得更緊了。梅森放開了列文的唇,用那雙蔚藍色的眼睛凝視著他,說道,「抱我,列文。」
列文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還活著。我要感受你的存在。抱我,列文。你屬於我。」不再感受得到那種強烈的佔有慾的氣息,剩下的,只是一個從死神的手中逃回的生命,在向他發出渴求的邀請。
血液中的「愛」仍然在澎湃,也在催促著列文證實生命的存在。是報恩也好,是本能也好,等到列文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和梅森一起,倒在了房間裡的大床上。
完全彼此熟悉的身體,卻又是如此地陌生。溫柔的愛撫,帶上了某種不知名的,無法言表的嶄新的含義。梅森帶著痛苦的接納他,卻又在同時更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彷彿一放手,兩個人就會分開,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月光下的兩個軀體,緊緊纏繞在一起,彼此索求,互相需要。所有嫻熟的動作,在兩個人都似乎是一種新的冒險,好像擁抱的,是一個有著熟悉面孔和身體的,完全陌生的人。既好像是第一次,又好像是再也不會有的最後一次。沒有了那種暴烈的吞噬,瘋狂而又甜蜜,漫長而又持久的高潮,一次次翻滾而來,將兩個人從這個現實的世界裡席捲而去,帶入那永恆的,歡樂的天堂。
幾乎讓人感覺到是在……做愛。
「你是我的了。」這是列文在疲倦已極,墜入無夢的睡眠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儘管有葛利士的極力勸說和嚴苛的審查,但是也無法證明列文和暗殺者們有直接關係。也無法探察到列文除了如他所說的一無所知以外,還隱藏了些什麼。
有一個名為「藝術回歸真純原教旨主義運動」的激進組織宣稱對這起事件負責。警察加緊了對他們的搜捕,雖然TROLAYAZ和大部分星際社會在私下表示懷疑,但這件事情表面上,是暫時平息下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列文一生中,所經歷過的,最不平凡的日子。
病癒後的梅森,似乎想完全忘記一切,彷彿一陣風,帶著他刮過SENTRAL的大街小巷。有時帶著保鏢,有時隱姓埋名,兩個人深入這個都會星球的各個角落。
博物館,歌劇院,遊樂場,好像時間緊迫一樣,盡情享受人類所能創造出來的一切歡樂,將過去和未來的都全部拋諸腦後。
早晨在梅森的親吻中醒過來後,是在能俯瞰一個城市的恆溫陽台上悠閒地早餐。有時會有人工降雨的雨點,劈啪辟啪地落在透明的水晶罩上,讓整個城市變得如印象派的油畫一樣朦朧不可捉摸。
而徜徉在人類無窮無盡的藝術寶藏內,卻讓人完全忘記了此時此地。順著歷史的長河,回溯到幾百,幾千年前,回溯到甚至無法考證的沒有星際旅行的古老年代,感動於人類永恆的愛,恨,對美的追求,對人性的探求。
在充滿異國風情的各種小咖啡館或路邊餐廳裡用過午餐,他們會匆匆趕去出海,在海風的吹拂下消磨掉一個悠閒的下午,或是穿過大街小巷,帶著違反道德的隱秘歡樂,尋找到一個住在黑暗閣樓上面的先鋒藝術家,參觀他們那些也許永遠無法被主流社會接受的大膽的,充滿新意的,甚或至於是違背人倫的作品。
正式卻是安靜的晚餐過後,換上正式的禮服,匆匆地坐著古老的專用馬車,趕去新落成的大劇院觀看最新上演的歌劇。為剛剛竄紅的MARIDONNA獻花,或是在人潮擁擠的幕間休息時,因為梅森在耳邊散佈的流言蜚語,而拚命忍笑周旋於各種達官貴人之間。
良好的教養和談吐,似乎在列文的身上完全復甦。梅森驚異於他的變化,卻將所有的疑問完全埋葬掉,只沉醉於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中,沉醉在這種強烈的,不知名的幸福的感覺中。
是的,幸福。兩個人都能夠清楚地從周圍的空氣中感受到這個詞句。包圍著他們,洋溢在他們的全身,彷彿籠罩著他們的一小片移動的空氣。
隨時都會破碎般的脆弱而不真實。
夜晚的纏綿溫柔而又漫長。似乎每一次都無窮無盡永遠不會結束。如同呼吸一樣渴望著對方的身體,一旦擁有,就再也不願放開。直到美麗的繁星黯淡下去,黎明的曙光就要到來,才在彼此的臂彎中沉沉睡去。
季節轉換,天氣逐漸變涼,不知不覺中,夏天已經過去,秋天接近尾聲了。
列文至今還記得那一個彩霞漫天的黃昏,陽光照在面前的海灣上,海風吹拂而過,波光粼粼。兩人站在托雷亞茲家的台階上,兩邊高大的石柱和樹木,投下奇特的陰影,在台階上起伏不平。「盡快回來。」
「當然。只是一個人稍微走走。」
美麗的高個子金髮男子,在漸漸刮起的晚風中吻別他英俊的黑髮戀人。高高的台階上相擁而立的兩人,在別人的眼裡,是那麼的完美和幸福。
列文在今後的歲月裡,無數次地回憶起這個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場景。好像一秒鐘那麼短暫,又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他始終無法搞清自己在那一瞬間,得到過什麼,或是又永遠失去了些什麼。雖然他成功地說服自己,現在的選擇是最正確的。可是那鮮明的一幕,卻如同梅森夕陽下閃閃發光的金髮一樣,烙刻在他的腦海中無法抹去。
短暫的白天過去,冬夜終於降臨了。
「嗯。這麼說,你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嗎?」在黑暗中說話的,是一個溫和的年青女子,和他同坐在一條公園的長凳上,向只能在夜色中生活的發光的天鵝群投擲麵包碎屑。列文能夠看見負責保護和監視他的人,在遠處的樹林邊的人影。
雖然那是別人的身體在說話,可是列文完全清楚,控制她嘴唇和舌頭的,此刻,正是熱切等待了他多日的朋友和同志,林。
「是的。」列文閉了一下眼睛。
「我看見你們最近很……親密。」黯然的神色,出現在女子清秀的臉龐上。
列文搖頭。「並不完全是因為那個。我們一直……恩……很……親密。」嘴角上,一絲自嘲的笑容。
「留下。」低聲的哀求,充斥於內心的激烈情緒,似乎使女子不能承載,削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愛』的藥性,並不是完全不能克服的。文。別走。」
長歎了一口氣。列文搖頭。「不是因為『愛』……我想……應該不是因為『愛』。」
「文!」
「我無法選擇。林。我無法選擇。也許幾個月前我還會有選擇。但是現在我無法選擇。不要再問了……不要再問我了……」
「難道……你……竟然願意回去……給那個傢伙……」不顧自己現在的身體完全是個女子,林一把抓住了列文的衣領。「給那個傢伙……」
「不……不……不願意……」列文沒有掙脫,而是抱住了自己的頭,把臉完全隱藏起來。
「那麼跟我回去!」
「不!」
跟隨著這聲斬釘截鐵的回答之後的,是長長的沉默。
夜風逐漸變冷。夜光天鵝也一雙雙地倦鳥歸巢了。周圍的一切彷彿浸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空曠的路邊公園裡,只有風吹過樹林,發出尖利的嘯聲。
「好吧……」林終於歎了一口起,站起身來。女子的長髮,在風中飛舞起來。
「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你應該知道怎麼做的。」林伸出手來。列文緊握住那雙手,忽然間有緊緊抱住這個昔日最親密的人的衝動。
「再見。」他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真的很希望……再見。」隨著這句話的結束,林離開了女子的意識,也從列文的面前徹底地消失了。留給列文的,是一片悵然和對自己選擇的懷疑。
女子閉上眼睛,身體晃了幾晃,列文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到她的眼睛再度張開的時候,從那雙瞳孔裡望向他的,已經是另一個陌生的靈魂了。
「謝謝。」溫文爾雅的道謝。整理了一下衣衫,女子準備離開。
「那個……」列文的語音裡有點猶豫。
「什麼?」女子回頭親切地微笑。
「思想被控制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很難受嗎?」列文指了指女子胸前做得像裝飾品一樣的接受器。
似乎有點奇怪於這個問題。她側頭看了一下列文。但顯然是個誠摯的人,所以她認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沒什麼感覺啊。只要放棄自己的意識,接受別人進來就可以了。」
「你……不在意嗎?思想被別人佔領?」列文繼續追問道。
「恩……因為我有一頭象異族人一樣的銀色頭髮,不像同胞們的黑髮那樣顯眼。所以祖國派給我這個光榮任務。我為什麼會在意呢?」女子臉上,洋溢著的,是為一個偉大目標獻身的自豪。看見列文似乎仍然不理解的樣子,她繼續解釋道,「的確一點都不痛苦。等你習慣了以後,就完全像是自己在思想一樣。很輕鬆,很舒服的。不過要經過挺艱苦的自我思想訓練才行。怎麼,你想試試嗎?」
「啊,不。謝謝。非常感謝您。感謝您今天晚上的幫助。再見。……小姐。」
保鏢們不即不離地跟在後面。列文在夜色中,拉高衣領抵禦寒風,沒有坐車,獨自一人走回了驛館。
跨進燈火輝煌的驛館,列文敏感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出現了異常。
裡面的警衛唰地排成了一個包圍圈。而剛才跟在他後面的保鏢們,也掏出了手槍,對準了他。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也沒有任何不利的動作。只是沉默著,無聲無息地包圍著他,跟隨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順著樓梯一直走到梅森的房間門口。
列文保持著沉默。心裡卻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
推開門。
葛利士和梅森都同時從仔細研究著的屏幕上挺身而起。屏幕唰地一聲關上了。
葛利士瞇起了眼睛,冷而銳利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就要刺穿列文的心臟。
而梅森,卻是兩眼佈滿了血絲。俊美的臉上,似乎有一種心力憔悴的的陰影。
但是,卻有一種列文所從來沒有見過的,極度的憤怒和冷酷。
讓他在回到溫暖的屋子裡以後,又忍不住從心底裡感到寒冷。
葛利士回頭望了一眼梅森,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梅森慢慢站起來,朝列文走過來。動作緩慢而優雅,卻讓列文忍不住倒退了幾步。
「梅……梅森……」後背突然撞到了牆,退無可退。
梅森的眼睛極其危險地瞇起。一隻手擋住了列文的去路,另一隻則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的手。
列文絲毫也感受不到平時從那手指尖上可以傳遞出來的慾望和渴求。冰冷的指尖,此刻卻讓他的冷汗一陣陣地冒出來。
「嗯。你回來了嗎?」梅森繼續微笑著,毫不經意地繼續說道,「你是回來準備殺我的嗎?」
列文的全部血液都凍結。
梅森的撫摸,仍然是那麼的溫柔,順著列文劇烈地顫抖的身體,一直滑到他的指尖,然後,舉起他的一隻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
「我最最親愛的性奴列文?我最寵愛的列文……列文……列文……或許我應該叫你,偉大的解放者,ZHINE星球的革命英雄,李文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