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夜曇從枝頭上掐了朵盛開的芙蓉簪在髮髻上,又剪下幾枝待放的花苞,輕喚了嗅花香,唇邊噙著淺淺的笑意,白皙的面頰像是淡染了芙蓉般的粉彩。
就在她捧著花要進人藍芍軒內時,小徑上有個十三、四歲的嬌俏少女跑了過來。
「暄姊姊!」那少女開心地直朝她揮手。
嘻!又是個把她跟小暄混在一起的人。谷夜曇暗笑在心中。
她跟皇甫暄兩人的關係雖然只是遠房表姊妹,皇甫暄卻似乎濃厚地繼承了祖母那方屬於白苗一族的血統,她們不僅在同年同月同日出世,臉孔也出奇的相似,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也因如此,她們的感情不下於同胞手足,某些方面或許還更能互通心意。有時她不禁懷疑,她和皇甫暄是被分開養育在不同家庭的孿生姊妹。
玩興一起,她斂容裝出皇甫暄平日的神情,想逗逗那認錯人的少女。
「有事嗎?」她淡然笑問。
風淨漓揚揚手中的信,左手勾住她的臂膀,甜笑著偎近她。
「猜猜這是誰寫給你的信?」
「我不太會猜謎,你說不就好了?」谷夜曇忍不住擰了擰風淨漓紅紅粉粉的細嫩臉頰。那甜甜的笑靨一開始便博得她的好感,再者,皇甫暄很少讓人與自己這般親暱,這女孩想必是非常熟習的人。
風淨漓皺皺俏鼻,嘟起了小嘴,「討厭啦!暄姊姊怎麼也學妍姊姊捏人家的臉。」
谷夜曇抿起唇邊笑意,覺得她的反應很好玩。
「誰寫的信?」
「是烺哥哥要給你的。」風淨漓將信函遞給谷夜曇。
「烺……給我的?」由於不甚確定烺哥哥是否就是魏應行口中,與皇甫暄幽會的當今皇帝,谷夜曇垂眼看著信封上收信人的字樣,壓低了聲含糊地帶過。
「對呀!」風淨漓拉拉她衣袖,滿臉好奇地催促,「你快看看信上寫了些什麼嘛!」
谷夜曇眸中冷光一閃,隨即放柔了略現僵硬的表情,佯作不好意思地抽出信箋。
信中提出了邀約,讓她肯定了寫信之人便是風玄烺。
風淨漓興致勃勃地湊上前讀信,笑道:「暄姊姊,烺哥哥約你三天後的未時,在西郊敘秋園見面耶!」
「嗯。」谷夜曇收好信箋,瞄了她興沖沖的小臉一眼,「你可別亂說喲。」這是個對風玄烺下手的好機會!
風淨漓露出理解的曖昧笑容,眨了眨眼,「放心,人家一定保密,不會讓人打擾你和烺哥哥的約會。」她可是樂見其成,才不會去破壞好事呢!「那我還真該感謝你囉。」雖知她和風玄烺是一夥的,甚至還可能是牽線的紅娘,但她的甜笑和親熱的撒嬌就是讓谷夜曇生不出惡感。
『那……」風淨漓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我這個傳情的信差有沒有獎品呢?」
獎品?小暄會送她什麼做獎賞呢?谷夜曇傷腦筋地皺皺眉,忽然瞥見廊下的小几上擺著朱漆食盒,是早晨她和皇甫暄喝茶聊天時留下的。
「仙楂糕可以吧?」她拿起食盒,整盒塞到風淨漓懷中。
風淨漓一見甜食,眼睛倏地發亮,開心地一把抱住她,「我就知道暄姊姊最好了!」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她愣了愣,「……你高興就好。」
這時,遠方傳來陣陣呼喚聲。
「郡主,您快出來吧……」
「郡主,您在哪呀……」
風淨漓吐吐舌頭,嘟嘴咕噥:「真纏人,居然找到這裡來了。」
「快走吧!」谷夜曇指指左後方牆邊的小門。
風淨漓有些奇怪,通常皇甫暄總會擺出要她自己看著辦的表情,今天卻還幫她指路……但她並未多想,匆忙謝過,便一溜煙地穿過小門,找皇甫紅霓去了。
鳳淨漓一走,谷夜曇神色馬上冷了下來,腦中盤旋的儘是那日皇甫暄推托她的問題時,臉上悄悄洩漏幾分羞赧的神態,還有她再三閱讀風玄囉情書的幸福模樣。
有什麼好瞞著她的?她們之間不是向來不存秘密的嗎?把她當成外人似的!她要真有了意中人,她一定會誠心祝福的……
對於皇甫暄的不信任,谷夜曇心中一陣酸楚,兩人近十年的深厚情誼,竟敵不過一個男人?
緊緊捏住了信函,她恨意驟生,決定要好好教訓那個破壞她跟皇甫暄感情的人。
但,這件事決不能讓皇甫暄知道,所以她隱藏了憤怒,終於等到了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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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夜曇一大早就出門了,皇甫暄一個人在書齋裡看了幾本書覺得有些悶,便獨自在庭中散步。
隨手摘了一朵粉色的芙蓉,她仰望藍天浮雲,心中興起一絲喟歎,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在這樣的好天氣,不該一個人的……
內心這種空虛的感覺就是思念吧!身邊雖然多了夜曇陪伴,每天也都過得相當充實,但他的影像不時便索繞上她的思緒,讓她從眼前的事上分了神,就連午夜夢迴之際,那夢中的片斷也是繞著他打轉……
何時能再見面呢?她想著,手中的花朵不知不覺中已被拈光了花瓣。
望見樹下皇甫紅霓和風淨漓坐在樹下,她扔了殘留的花尊,走過去找她們聊天。
未料,風淨漓一見到她,立刻驚訝地張大了眼,詫異地問:「暄姊姊,你怎麼在這裡?」
皇甫暄奇怪地反問:「不然我該上哪?」這裡是她家,她當然待在這兒呷!
「那烺哥哥怎麼辦?你明明答應赴約的。」
皇甫暄蹩起秀眉,心想:自上次游慈恩寺後,她並沒再和郎焰君有任何約定,莫非是……
「小漓,你確定跟你說話的是我三姐嗎?」皇甫紅霓雙手環胸,幾乎肯定風淨漓是認錯人了。
「不是暄姊姊,難道會有別人嗎?」
「你碰上的應該是從苗疆來玩的表姊谷夜曇。」
「你表姊?可是……」風淨漓回想當時那人的臉孔,怎麼看都是暄姊姊呀!
皇甫紅霓點點頭,「認錯也是應該的,她跟三姊長得很像,不知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來。」
皇甫暄的神色變得凝重,著急地問:「小漓,約在哪裡、什麼時辰?」
「未時在敘秋園。」
未時……離現在只剩兩刻鐘了!
皇甫暄立刻轉身往馬棚的方向奔去。快馬至西郊不到半時辰,她還是趕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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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西郊敘秋園數株紫籐糾結著梧桐,青綠的蔓莖在分歧的枝栩上盤曲纏繞,仿若一個大傘蓋,籠罩住大片涼蔭,阻隔了炙人的艷陽,蔭下涼風習習,拂動著串串自枝葉縫隙垂落的小紫花。
美景當前,谷夜曇卻無心玩賞,因為不清楚風玄烺的相貌,而先前信上也沒明訂約在何處見面,她只能等,等風玄烺自己找來。
代替皇甫暄赴約的事畢竟讓她心虛,尤其不瞭解皇甫暄和風玄烺究竟交往到什麼程度,她不禁擔心會不會還沒動手就被揭穿了。
有點煩躁地拂去落在身上的紫花,她從石椅上站起,冷眼環顧四方的遊客,搜尋著可能的人選。
一名褐衣男子朝她走了過來,臉上堆滿笑容,意圖搭訕無人作伴的美人。
谷夜曇看他相貌平平,氣質不雅,只冷冷地丟出一個字,「滾!」
被她陰冷的目光瞪得頭皮發麻,那人自討沒趣識好摸摸鼻子,乖乖離開。
之後沒多久,又有其他男子想藉故親近,都被她用冷漠的眼神打發了。
連續趕了五個人後,谷夜曇的心緒更加浮動,臉色也沉了下來。驀地,在來來往往看不清長相的遊客中,她見到一名英偉挺拔的青衣男子,雍容的氣度教她不自主地屏息。
男子向她走來,帶笑的眸光和煦如風,輕拂在她身上,讓她感到一種獨特的溫柔。
「久等了。」
「不……我也剛到。」谷夜曇微微一笑,壓下心中的驚訝。這個讓她雙眼一亮的男子竟是風玄烺!
「走吧。」他回以一笑,溫柔地牽起她的手。
「上哪?」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讓她別開了眼,而他掌心的熱度更令她不自在,心下不由得有些慌張,但她很快鎮定下來。
她必須鎮定,才能伺機出手。
面對她的疑問,他有些訝異地佝:「你上次不是說想到園裡的紫籐苑看看嗎?」
上次從慈恩寺出來時,聽她提起敘秋園裡的紫籐苑,似乎頗感興趣,此番他才刻意約她到敘秋國,何以她卻一臉茫然?難道……
她趕緊收起疑惑的神色,換上歉然的笑容,「我忘了,抱歉。」
縱然心中有所猜疑,風玄烺卻沒表現出來,以慣有的笑容詢問:「你還想去嗎?」
「為什麼不?籐花像一串串紫色鈴鐺隨風搖擺的景象真的很美……來了卻不去瞧瞧,太可惜了。」她的目光飄向紫荊樹下幾串垂落的籐花,眼角漾出笑意,率先往籐林內部走去。
她決定再多觀察風玄烺一會兒,因為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感覺並不壞,至少他溫文爾雅的氣質舉止令人頗有好感,比起渾身上下散發著濁臭惡氣的魏應行更是好上太多了。
同時,她也開始猶豫,想教訓他的念頭不再像先前那麼強烈。說起來,答應魏應行行刺風玄烺是出於一時衝動,初聞皇甫暄要成親的消息令她氣昏了頭,而皇甫暄隱瞞她太多心事也讓她十分不滿,覺得冷淡了她這個形同孿生手足的表妹,可現在她似乎狠不下心。
或許在回到家之後,該挑明了跟皇甫暄談清楚,告訴她自己連日來的抑鬱和不平。
如此想著,她內心著實輕鬆不少,便愉快地觀賞起週遭雅致的園景。
「真是漂亮啊!」她觸摸著紫色花串,低聲讚歎。紫籐在苗疆本就罕見,更別說是這般恍若滿園紫蝶飛舞的景況了。
「你喜歡嗎?」
「嗯。」點頭的同時,她卻不免有些遺憾,過一陣子她回到苗疆就見不到這般美景了。
望著她嬌美的笑靨,風玄烺輕佻起她額前的髮絲,柔聲問:「你覺得這裡的景色和我們上次去的寧定王府相較,何者為佳?」
谷夜曇心中一凜,沉默半晌,才笑了笑,「我想,我眼前的風景最佳。」
她悄悄拉開與風玄烺的距離,也拉回被美景分散的注意力。她是打消對風玄烺動手的意思,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的身份被揭穿。
「聽說紫籐苑的中心處更美,我們走吧。」風玄烺眼中精光一閃,但隨即恢復原先的清亮溫柔。
這一次,他左手攬著她的腰,右手則輕握著她雪白的右掌,讓她偎在他懷中。
谷夜曇幾乎整個人貼上了風玄烺,令她尷尬地羞紅了臉,但是局勢演變至此,已不容拒絕,只得乖乖任他擁著。
她偷瞄著風玄烺怡然自適的模樣,好像相當習慣,不免臆測著皇甫暄和他一同出遊時,都是這般親密嗎?
察覺了她的注視,他略為緩下腳步,特意對她露出迷人的微笑,眸光中盛載了醉人的溫柔。
她心頭猛跳了下,忙找話掩飾片刻的失神,「我臉上沾到東西了?」心中暗叫糟糕,這男人不知道還會對她做出什麼!
「你臉上很於淨,只是……」他略一停頓,笑容裡多了一絲疑惑,「你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她緊張得語氣不穩。他發現她的假扮的?
他低頭佯作沉思的模樣,好半晌才抬頭,「是了,你今天似乎有些避著我,不像往常那般熱情。」說到「熱情」時,他刻意朝她眨眨眼。
熱、熱情?!
谷夜曇霎時紅霞滿面,腦中儘是些春光旖旎的畫面。她暗暗握起拳頭,要是他真有逾矩的行為,她就真的不客氣了。
看她這模樣,風玄烺忍不住笑了出來,壞心地低頭在她耳邊呵氣。
「兩位,要親熱也得找個隱蔽的地方吧。」平板而冷澀的聲音打破了曖昧的氣氛。
被他擁著的人應該是她,是她呀!
皇甫暄冷眼看著狀似親呢的二人,心口像被針紮了般的刺痛。她用力地咬著下唇,握緊雙拳,壓抑著想衝上前把他們分開的衝動。
她怎能……怎能作出這樣的事來!
「暄……」谷夜曇回過漲紅的小臉,驚訝極了。四目交接,她在皇甫暄的眼中見到了失望、傷心和氣憤,心中頓時感到懊惱和難堪。
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匆匆掙脫風玄烺的懷抱,她焦急地跑到她面前解釋:「暄,不是這樣……」千萬千萬別誤會她呀!
見到谷夜曇泛紅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霧氣,皇甫暄的怒氣消了大半,不忍再苛責她,但硬著的語氣卻軟不下來,「有什麼解釋,回家再說吧!」
「對不起,我只是……」谷夜曇抑不住淚水,偏又不知從何解釋起,只得懊惱地跺了跺腳,掩面飛奔而去。
望著她傷心欲絕的身影,皇甫暄終究沒出聲叫住她,只有輕聲歎了口氣,以前從來不會為了她假扮自己而生氣的,今天卻……
轉過頭來,卻見他濃濃的劍眉糾結,神色肅然地望著她。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如你所見,赴約的不是我,而是跟我長的一模一樣的另一人。」被他近乎質詢地問話,皇甫暄回答的口氣也不太好,錯並不在她呀!
「我問的不是這個!」他低吼。
此刻.她看不見那直溫柔笑著、呵護著她的郎焰君,那雙眼眸不冉清和也不再溫暖,只有冷漠,她眼前的男子彷彿成了個陌生的人,陌生得讓她心寒。
她不要看到這樣的他……
沉靜下雜亂的心情,她沉默半晌,緩緩地道,「這是個誤會。」
「好大的誤會!」他冷笑幾聲,神色越發陰寒,「你若無心,大可拒絕我的邀約,無須敷衍了事,派個和你面貌相似的人來戲弄我!」
「不……」她走到他面前,有些沙啞地輕聲解釋,「小漓搞混人了,接信和應允的人都不是我。如果為了搪塞你,我又何必來?」她頓了頓,「你願意相信我嗎?」
他激烈的反應著實教她驚訝,這表示他是在乎她的吧!
「真的?」風玄烺忍著笑意,仍就裝出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
「真的。」皇甫暄不由得洩露出幾分著急,她都那麼誠懇地解釋了,他還要懷疑她的真假。
眼見情勢已完全逆轉,他不再逗弄她,釋然地笑笑,「我相信你。」
皇甫暄鬆了口氣,自他口中說出的話語抒解了她緊繃的情緒,沉重感盡去。但得到他的信任後,她難免想著,他真的瞧不出端倪?她與夜曇畢竟是兩個人,而且夜曇又不清楚他跟她的情形,容貌舉止雖能模仿得維妙維肖,仔細分辨還是會有所差異的。
他真的感覺不出來嗎?
「怎麼了?」
「只是忽然覺得,無論如何修身養性,低俗的心念依然會存在……人要與庸俗全然斷絕真是件困難的事。」就那麼瞬間,她差點問出了那個問題。
難啊,她終究是尋常之輩!她自嘲地扯扯嘴角,她奢想過多了,他所認識的她並不深刻,更不知有谷夜曇的存在,要分辨出來根本不可能。
「你是不是怪我沒認出你和她的不同?」略一思索,他便猜到了她的心事。
她一怔,隨即微微一笑,「我沒那個意思。執著在強人所難的事情上,除了徒長煩惱外,什麼也得不到,何必呢?」
原以為她會為此而心存芥蒂,甚至因此與他爭吵,是以風玄烺才先聲奪人,故意誤會她,讓她急於解釋而忘了怪罪他,未料卻是他多慮了,因為她根本沒打算計較!
再想到自己早認出谷夜曇並非皇甫暄,卻藉機戲弄谷夜曇,還裝著不知情地誤會皇甫暄……
一絲歉疚悄悄湧上心頭,風玄烺默然無語地望著她。
面對他的歉意,皇甫暄只是淡然一笑,挽起他的臂膀,「現在,你該陪我這個本尊遊園賞景了吧?」
在後位一事未解決前,奢求太多只會讓自己變得不知足,她曉得他的歉意,曉得他的在意,這些便足夠了。
她的不貪求讓他心生憐惜,立即以笑容響應她難得的主動,與她並肩而行。
經過谷夜曇一事,他對迎立皇甫暄的決定更加確定了!不只因為相信她可以成為一個好皇后,也能做好皇子的教養工作,更因為對她動了心,只是……對皇甫家的處理就必須用點功夫,既要他們勢力興旺,又要避免他們勢力漸增,中間的尺度必須拿捏好……
因為分心的緣故,風玄烺比往常來得沉默,教皇甫暄有些不習慣。
走了一段路後,她忍不住問:「怎麼不說話?」
「佳人在旁,我怎能不沉醉忘言?」他立刻收斂心神,神色也瞬間變得溫柔,甜言蜜語習慣性地脫口而出。
皇甫暄微低下頭,心裡有些甜蜜,卻又有股淡淡的感傷。
她相信他的溫柔對待完全出自一片真心,可她總覺得抓不住他的心思,那令她傾醉的柔情有時反像是重重交掩的紗幔,阻隔了她更深的追尋。
他們的關係並不踏實……兩人間的牽繫太薄弱了,只建立在互有情意之上,少有心靈的深層交流,這樣太貧乏了。
而且,他似乎不曉得,或者該說是無法理解她其實是不安的。對於他,她已全然敞開心胸,他卻沒給她任何承諾……
或許,她想太多了……她該相信他的,口頭的承諾並不代表什麼,重要的是他的真心。
如此一想,她抬起頭,對他微微一笑。
見她露出笑靨,粉頰淡染紅暈,風玄烺想起自己的虛假,心中又添歉疚;即便如此,他仍不打算改變自己的作為。
迅速拋開不該有的思緒,他帶著皇甫暄往紫籐林深處的飛紫亭而去。
飛紫亭位在敘秋園的東隅,也是此園邸景色最美的地方,在這附近的紫籐樹齡皆達百年,茂密的枝葉、籐蔓接連成一片偌大的涼蔭,每逢花開時節,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紫色鈴串搖曳生姿,嫩紫色的落瓣隨風起舞,遠看林間紫煙迷茫,近觀則似千萬隻紫蝶翩翩飛舞,吸引了遊人如織。
站在亭前,皇甫暄昂首仰望匾額上蒼勁有力的篆字,輕聲問:「這亭子的傳說你聽過嗎?」
「你是指姻緣亭的傳說?」
「嗯。」她悠悠地敘述起傳說:「開國君主風令偉在那棵老籐下邂逅了他日後的妻子,倆人相攜相持,白頭偕老……」
她的目光落在亭邊那棵最籐最老的紫籐下,幾個年輕姑娘或低首虔誠祈禱,或在籐枝上結系寫著意中人姓名的緞帶,盼能因此締結良緣。
「也許,我們也能成為姻緣亭的另一個傳說。」
看著她羨慕嚮往的神情,他竟脫口說出自己也沒料到的話。
她頗感意外地看著他,心中一陣悸動。
「但那畢竟是不可能的,除非……我能以另一個名字存在。」皇命橫亙在他們之間,如果無法解決,她與他……不會有將來……
「也許不必。」話既出口,他也不打算收回,順勢還給了她一些暗示。
「哦?」她訝然地望著他自信的笑容,覺得他話中別有深意,卻不願也不敢多想。
沒再多說什麼,他牽著她的手走向一旁系滿緞帶的紫籐,還跟圍在紫籐旁的姑娘們討了兩條緞帶。
她拿起其中一條,緊緊握在手中,心兒怦怦地跳得厲害。
深吸了口氣,她強抑著緊張,故作鎮定地輕聲問:「要做什麼?」
「我想學她們結姻緣帶,只是不知這法子對男人是否有效。」他晃晃手中的緞帶,微笑的模樣彷彿一個好奇的大男孩。
「誰要和你結姻緣!」話剛落,她便羞紅了臉。
他微笑不語,只握緊了她的手。
察覺到旁邊幾位姑娘羨慕的眼光,她甜滋滋的心裡卻摻雜了幾分苦澀。從前不在意的皇命,如今卻像千金大石般壓在想追隨他的心上,教她不知如何抉擇。
該成全自己嗎?
她心裡亂紛紛的,難以做出選擇,再看他卻一副胸有成竹,完全沒有任何擔憂煩惱的模樣,忍不住問:「你打算怎麼辦?」
「嗯……如果男人結這帶子沒效的話,那我們就一起結。」明知她問的是什麼,風玄烺卻故意逗她,還笑得頗為得意。
「我在說正經事!」皇甫暄嗔惱地搶過他手中的緞帶,蹙眉道:「我要問的是、是……」話到嘴邊又不好意思地嚥下,她跺了跺腳,背過身去不理他。
「我說得是正經事呀!」語音裡儘是無辜。
她哼了一聲,猛地回身瞪了他一眼,「那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該拿我身上的皇命怎麼辦?」
他還悠哉悠哉的,她可是煩惱得要命!
「一切順其自然即可,你何必憂慮?」
『你……」她氣得接不下話,那句她一直奉行不渝的「順其自然」,此時聽來儘是無比刺耳。
面對她的怒氣,風玄烺只能微笑以對,畢竟戲還沒到收場的時候,而且他還想享受追求佳人的滋味,不願自曝身份;不過最要緊的,她嗔惱的模樣實在是可愛,教他忍不住想繼續逗弄她。
「你只會笑,就不懂體恤我的難處……」
皇甫暄本還想說幾句洩洩悶氣,棚架上頭的枝葉卻沙沙顫動了起來,葉隙間幾縷銀光掠過,五、六個黑衣人連人帶刀自棚頂垂直穿刺——
兩人倏地往不同方向跳開,因為應變迅速,並未受傷,然而原先在樹下的姑娘們卻都重傷斃命,一時間,鮮血漫流……
一擊不中,黑衣人又向兩人進擊;來人攻勢凌厲,他們手無寸鐵,只好赤手空拳與刺客交手,而後又有十幾人自紫籐林荒僻的角落現身,加入了戰局。
風玄烺略一計數,來襲的刺客有二十餘人,不但人數勝過上次,連武功也強多了,偏偏這一次,潛伏在敘秋園的侍衛似乎被其他刺客纏住了,因為他聽到不遠處的幾個地方都傳來了打鬥聲。
雖然如此,他自忖尚且可以輕易解決這些刺客,只是不知皇甫暄的武功是否能對付得了。
瞥眼間,見她出掌擊倒了一名黑衣人,風玄烺心中一安,知曉她不會有問題,便決定拿這些刺客來活動活動筋骨。
纏鬥中,黑衣人別有用心地漸漸拉遠他們的距離,以圍攻包夾的方式,切斷了二人的應援。
怎麼又碰上這樣的事?
皇甫暄厭煩地皺著眉,拳腳齊發地打落迎面砍來的尖刀。
她並不想殺人,但這些黑衣人相當難纏,看準了她與郎焰君無人支持,仗著人多勢眾,輪番攻擊,想借此耗盡他倆的體力,再趁機狙殺。
眼看刺客們被打倒後又站起繼續進攻,簡直沒完沒了,她心一橫,旋身踢飛背後偷襲的黑衣人,順勢抄起遺落在地上的單刀,輕盈地穿梭於黑衣人間,揮轉出一道又一道凌厲的銀光,銀光所及之處皆噴濺出怵目殷紅,血色刀光交映,一時間林中哀嚎四起。
打鬥之餘,皇甫暄仍不時分神留意風玄烺的情況。
只見他神態自若地周旋於眾黑衣人間,不疾不徐地閃避還擊,姿態瀟灑,顯然游刃有餘,完全不需她擔心。
就在她放下心,將注意力轉口之時,眼角餘光卻瞄到棚頂又有兩人竄下,直襲他的背後。
大驚之下,她發掌隔開前方阻礙,手中單刀激射而出,貫穿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同時縱身躍至風玄烺身後,硬生生地接下一刀。
強忍肩上劇痛,她倏地回身,一掌擊斃殺傷她的人,而後再也支持不住,呼吸一窒,無力地倒下——
「暄!」
風玄烺原本自得的笑容瞬間變得陰寒,焦急地將她攬人懷中,同時發掌擊退身旁的幾名黑衣人,並趁著得空的瞬間,利落地封住她傷口附近的大穴,匆匆退至一棵紫籐下。
望著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一股痛恨的殺意自他心中升起。他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冰冷的眸光緩緩掃過剩餘的十幾名黑衣人。
凜冽的氣勢逼人,一時間,黑衣人竟都不由自主地覺得心寒,握緊了手中的武器,退了兩步。
風玄烺以與冷酷神情全然不同的溫柔,小心翼翼地讓皇甫暄倚靠到後方的紫籐樹上,隨即縱身襲向一名黑衣人——
他的攻勢來得突然,吃驚之下,那名黑衣人連忙避開。餘人亦退了一步。
孰料他只是虛擊,趁他們閃避的那一瞬空檔,足尖挑起地上的長劍,右手接住,順勢刺出——
霎時,長劍幻化成數十道寒光,疾如閃電地刺向四面八方;風玄烺的身影隨劍光而行,癲狂的姿態恍若風捲殘雲,殘酷地將一切化作虛無……
須臾,風暴止息。
無情的眸掃視過地上的屍首,確定所有黑衣人都已斃命後,他回身走向等候在紫籐樹下的皇甫暄,神色慢慢變得柔和,適才殺戮的瘋狂已遠去。
稍微檢視她的傷口,他補點了幾個穴道,然後撕下衣擺為她做簡單的包紮。
凝視著她因失血而蒼白的嬌顏,無數的疑問浮上了他的心頭。
「為什麼……」溫柔地拭去她額上的冷汗,他神色複雜地低語:「你明知會受傷,明知我的武功遠勝於你,為何要替我擋那一刀?」
輕輕撫上他的頰,她微微一笑,「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希望你安好……」
她回想不起當時到底抱著怎樣的情緒,只曉得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有萬般的不願,不願他受一丁點兒的損傷……
她溫柔的聲音拂過耳際,也拂過他的心……瞬間,他的雙眼變得深沉,隱隱透著無解的光芒。
「告訴我,在你心底,我是誰?」
他是誰?他是能教她心起波瀾的人,能教她心浮意動的人,他眸中的溫柔總教她捨不得移開視線……
這些,她都不能答,也不敢答,若說了,她的心也要徹底淪陷了吧?
她半垂眼簾,逃避幾乎要將她靈魂卷人的眸,幽幽說道:「你是郎焰君,一個敢與皇命抗衡的人。」
敢與皇命抗衡……低柔的輕語猶如利箭般射中他的心,愧疚感悄悄擴散,化作低抑的歎息。
一切……早已超出他原先的預想,不論是關於他或她。
握住她貼在他頰上的手,他試探地問:「如果,我說我是世上最不可能背叛皇上的人,你會怎樣?」
為什麼這麼說?
他想暗示什麼?
某個她一直逃避的事實在心的最深處蠢動著,答案呼之欲出。
她並非全然不知情的,只是……
「別問我如果……」她閉上眼,聲音有些顫抖。
無語地凝視她許久,最終他只歎了口氣,溫柔地抱起她,離開染血的紫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