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勺硬是壓抑著滿腔怒火,學這班老滑頭扯起嘴皮子,唯妙唯肖地倣傚出一臉虛偽的笑容,回敬一句:「老莊主的二子中,喪了一子,又送了一子,廣家的香火是後繼無人了!不過,難得老莊主這般豪爽大方,斗某人真是佩服!嘿嘿,佩服!」光說佩服也就罷了,他偏就在佩服中間夾了兩記冷笑,白癡也聽得出這弦外之音!
廣招賢頓覺老臉掛不住了,區區一個右護法居然敢明目張膽地取笑他?豈有此理,「斗護法!我這招賢莊可不是你耍嘴皮子、撒野的地方!你可得放明白著點!」
喝!惱羞成怒的這位可算端出了當家的派頭與架子來。不過,有些人可不是他能唬得住的,這不,坐在轎子裡半晌沒吱聲的正主兒此刻發話了:「老爺子此言差矣!」
如棉花般輕輕柔柔的語聲一落,廣招賢剛擺出來的威嚴架勢立即收斂,轉而換上一臉長者所應有的溫和笑容。只聽他呵呵笑道:「情夢姑娘,此話怎講啊?」
轎門簾微掀,一身新娘打扮的情夢自轎中走了出來,蓮步輕盈,身姿裊娜,玉容含笑。好一個窈窕淑女!招賢莊那幾個大男人的眼中多了幾許驚歎。
「情夢見過老爺子和諸位前輩!」
情夢徐徐行至這班人身前,襝袂衝著招賢莊的大人物們大大方方施了一禮。
「快快請起!宮主行此大禮,真是折煞老夫了!」
廣招賢急忙來扶,雙手即將碰觸到佳人的玉腕時,身側那美婦突然大聲咳嗽起來,一面咳,一面悄然伸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
經夫人這麼一暗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出軌,忙訕訕地收回手來。
美婦暗中搞的小動作,恰恰被情夢盡收眼底,她也沒有忽略二莊主他們幾個見她行禮時冷著臉、不願搭理的模樣,可她依舊笑容不減,續著方纔的話題說道:「老爺子命我那屬下放明白些,這話就大錯特錯了!您想啊,今日來您這兒的若是個明白人,老爺子您就難自圓其說嘍!」
「什麼意思?」廣招賢臉色丕變。
情夢一指宅門上方,道:「貴莊既然是在為少莊主守喪,七七四十九天未過,怎不見莊門前懸掛的招魂燈呢?」
通常大戶人家一旦亡了至親,守喪期內,其門上必會懸掛兩盞白燈籠,意為招魂。既無招魂燈,亦無黑白輓聯,這哪像是家裡死了人?
廣招賢沒料到這小女子的心思如此縝密,竟難倒了他。幸好他的智囊——二莊主於榮焉腦筋轉得快,立即想到了該如何回答。
「情夢姑娘有所不知,招賢莊在江湖中的人脈分佈甚廣,莊主如若在莊門上掛起招魂燈,不出三日,江湖好友們必會紛至沓來憑弔我那侄兒,莊主就是不願勞師動眾,唯恐親友們不遠萬里而至,旅途過於勞累,故而不掛那一盞『招魂』!」
廣英傑是詐死逃婚,他們幾個心知肚明,果真在自家門前懸掛上那玩意兒,一些不知情的親朋好友必會急速趕來,到時如若假戲真做了,他們可該如何收場?
情夢倒是聽出了二莊主言中的顧慮,不由地幽幽一歎,皺眉望向大莊主,問道:「十八年前,我的母親曾仗義出手救過莊主一家三十餘口,也就在那時,兩家訂下了婚約,老爺子可還記得當年,您是怎麼對我母親承諾的?」
當年四面楚歌的廣招賢,正因朱雀宮的仗義相助,才人模人樣地活了下來,又有了如今的風光。飲水思源,他怎可背信忘義,退了這門當年廣家哭著、跪著、求著得來的婚事?
廣招賢有些愧疚地垂下了頭,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日朱雀宮如若有難,我廣招賢敢不竭智殫忠,粉身碎骨以報宮主!」情夢一字一句念出了他當年許下的諾言。
廣招賢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依舊不吭聲。
情夢看著那顆低垂的腦袋,目光漸漸凝了霜,語聲卻越發輕柔:「老爺子,情夢再問您一句,您那大兒子廣英傑是真的已死嗎?」
聞言,廣招賢渾身一顫。今晨,他聽人通報得知這位朱雀宮宮主正在趕往揚州的途中時,就已命眾家奴於正午時分護送大公子出城,暫避風頭。當然,所謂的招賢莊少莊主染疾不治而亡是假,小兒子廣英雄過繼於拜把兄弟也是假。這一切假象只為蒙蔽一人,此人正是朱雀宮宮主情夢!以便達到取消婚約,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最終目的!但這個事實,他是死也不能說出口的。於是,他緩緩點了點頭,目光閃爍仍不敢直視她。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廣招賢,本宮要見見你那大兒子!」由一開始尊稱一聲「老爺子」到此刻直呼「廣招賢」,情夢是對其寒透了心!
「宮主,我那侄兒的屍身早已入土為安,你難不成要刨了我侄兒的墳,令他死亦不得安寧?」二莊主索性把話挑明了講,「我大哥是不想令你太難堪,才一再容忍你的咄咄逼人,而你則一味地在這裡無理取鬧,不知收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勸你還是換了這身喜袍,盡早回你那朱雀宮去!免得再賴在這兒自討沒趣!」
斗勺在旁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氣得是一個指頭戳到於榮焉的鼻子上,破口大罵:「你們這班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欺軟怕硬的下三濫!平日裡忙著來巴結我家宮主,恨不得宮主早日嫁入招賢莊,以便結合朱雀宮的勢力來抬高你們在武林中的地位。如今,朱雀宮大難臨頭,你們非但不聞不問,還急著要取消婚約,與宮主劃清界線,獨善其身!你們……你們簡直是狗屁不如!」
一番話罵得這班人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憋了一肚子的火,卻找不到還擊的話來。因為,斗勺說的全是事實。
「罷了!」
情夢衝著氣憤不已的右護法微微擺手,眸光幽冷地瞅著這班「前輩」們,不溫不火地說道:「今日當家們的一言一行,倒令本宮認清了許多事。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招賢莊退了朱雀宮的這門親事,來日必會追悔莫及!」說著,她將頭戴的那頂鳳冠摘下,一把摔至招賢莊的門檻上,抬手理了理一頭秀髮,任那縷縷烏黑柔亮的髮絲自然垂下。這番動作,眾人看得又是一呆,她更風輕雲淡地笑了笑,「今日,本宮可不是空手而來的,本宮給諸位帶了件禮物來,現擱在轎中,諸位記得去拿就是了。」言罷,轉身就走。
斗勺沖這班人重重哼了一聲,「萬事勸爾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諸位可不要把你們的英傑少莊主往絕路上送啊!」拂一拂衣袖,亦轉身便走。
招賢莊這些個大人物一聽他這話,不由地面面相覷,暗暗嘀咕:難不成他已知曉了什麼?
各自忐忑不安之際,莊主夫人已快步上前,掀開了那頂花轎的門簾,往裡一看,她驚得是魂飛魄散——
「天哪!英傑!是英傑!大當家的,快!快來看!這孩子是怎麼了?」一聲驚呼,一個個便嚇得魂不附體,手足失措地上前忙活起來。
當這些人七手八腳把廣英傑從花轎內抬出來時,情夢與斗勺已快步消失在這條街的盡頭……
轉出城東這條街,往左穿走一個胡同,就到了揚州最繁華的一條街。青石板鋪墊的街道兩側,店舖林立,酒樓飯館、錢莊當鋪、勾欄客棧,一股腦兒全擠在了這條街上。
時已近酉,傍晚將至,是該尋個地頭落下腳來歇一歇了。
斗勺往街道兩側略一打量,指著左前方一家名為「如歸」的客棧,問道:「宮主,咱們今晚就在這客棧內借住一宿,歇一歇腳,可好?」
見主子點頭應允了,他忙大步邁向那家客棧。
情夢施施然跟在他身後,看他踩得重重的腳步,頸部肌肉明顯緊繃著,心知這位右護法顯然是餘怒未消,心中依然憤憤不平。要讓平素裡行事謹慎冷靜、忍耐力極強的他發那麼大的火,實不簡單啊!
其實,這趟揚州行,她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可今日真個兒見識了那班見風轉舵、背信棄義之徒的嘴臉,想不發火都難!
主僕二人各懷心事,沉默不語地行至與如歸客棧為鄰的一間酒樓門前時,突然聽到酒樓內一陣喧嘩,隱隱還夾雜著「乒哩乓啷」翻桌子、摔碗碟的巨響,緊接著二樓臨街的窗戶內似拋繡球般拋出一人來。
情夢稍稍仰起頭,就見被拋出窗外的那個人正對著她的頭頂正上方急速跌下來,她一驚,忙敏捷地旋足往後退開一步,那人的一片衣角擦過她的鼻尖兒,「砰」的一聲重重跌在了地上。一名堂官從拋人的那個窗口探出頭來,朝著底下啐了口唾沫,哼了一句:「窮鬼,下次記得帶足了銀子再來喝酒,『醉八仙』可不是給你這軟骨頭酒蟲賒賬的地方!」話落,「砰」的一聲關了窗。
街上幾個店舖的店家、夥計湊熱鬧地圍上前一看,紛紛指著伏臥在地、蓬頭垢面、一身狼狽的那個醉鬼,譏笑聲此起彼伏。
「……這酒蟲數今兒個膽子最大,居然跑到『醉八仙』討酒喝……」
「……這廝天天泡在酒缸裡,依我看他是醉糊塗了,揚州城最有名的『醉八仙』豈是他這下等人撒酒瘋的地方?」
「……啐!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酒鬼一個,遲早會被酒給勾了小命!」
看不出這酒鬼在揚州城還蠻有名氣的——臭名昭著啊!
情夢低頭看看跌在自個兒足前、半晌起不了身的醉鬼,看他一身髒兮兮的破爛青布衫上染了斑斑血跡,瘦弱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禁讓人懷疑經這一摔,這人是死是活?
今日跌在她身前的如若是老、幼、病、弱中的任何一位,她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不巧的是今兒個這位是個渾身上下酒氣醺天的醉鬼,對這類人,她一向都不會給予好臉色。
她冷著臉一轉身,抬腳便想走,不料,原本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醉鬼霍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擺,將沾滿泥污、辨不清五官的臉貼了上去,沙啞的嗓子迷迷糊糊地喃出幾個詞:「娘子……別走、別走……」
圍觀的人們將目光齊刷刷地轉到她身上,看她一個姑娘家穿了這麼一身大紅喜袍站在大街上,還被個酒鬼纏著直呼「娘子」,週遭便哄然笑開了。
眾人的嘲笑聲刺痛了她的耳膜,玉容凝了霜,目光化作寒刃射向足前那醉鬼,一雙素手猛地緊握成拳,正欲揮拳時,她的眼角不經意地瞄見被那醉鬼拽貼在臉頰的半片衣角上,隱隱滾落了一滴透明的液體,在夕陽下閃爍出晶瑩剔透的光點。
那是淚水?
緊握的拳頭鬆了鬆,她愣住了。
望著揪扯住半片衣角的一雙微微顫抖的、蒼白的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幽幽一歎,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彎下腰來撕碎衣擺,任那半片衣角留在醉鬼的手中,抖了抖缺掉一角的衣擺,從容轉身,穿出圍觀的人群。
斗勺瞪著醉鬼手中的半片衣角,愣了片刻,而後慌忙穿出人群,尾隨宮主進入「醉八仙」旁側的如歸客棧內。
這二人一走,圍觀的人潮也逐漸散去。
醉鬼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半片衣角收入懷中,掙扎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身子搖晃得厲害,咬緊牙關支撐到如歸客棧斜對面的一個胡同口,他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步經這胡同口,卻無一人願將目光投注在這昏死過去的醉鬼身上,更不必說伸手援助了。
臭熏熏的酒鬼一向是惹人生厭的,路人也不願把同情心浪費在這種人的身上。
經這一番折騰,當情夢與斗勺住入客棧,安頓妥當,已是戌時初刻。
夜幕低垂,晚風徐徐吹散了暑意,帶來絲絲涼爽。
夜空中星斗闌干,夜空下萬戶燃燭。
如歸客棧「菊」字號客房內,燭光幽幽,主僕二人端坐於飯桌旁,對著一桌豐盛的菜餚,均無胃口舉筷進食。
斗勺臉色凝重,沉沉一歎:「這趟揚州行,算是白來了!」又一拳捶至桌面,震得滿桌的碗碟往上蹦了蹦,他鬱憤難消地說道,「想不到招賢莊那幾個在江湖上也算有頭有臉的前輩高人,居然這般畏首畏尾,唯恐朱雀宮的禍事牽連到他們頭上,竟變著法子來欺騙宮主,還命他兒子躲進棺材裡逃避婚約,實屬可惡之至!」
聽著屬下傾吐滿腹牢騷,情夢只將目光癡癡地凝在燭台上那一盞豆大的光焰中,神色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她不吭聲,斗勺錯以為她仍在為廣家當面退婚的行徑感到傷心、難堪,忍不住勸道:「其實咱們不一定非得去拉攏招賢莊,即使今日廣招賢真與朱雀宮結成了親家,兩家聯合起來,也未必是那個人的對手!」
「此言差矣!」情夢垂下睫簾,悠悠一歎,「你不要小覷了招賢莊,別忘了廣招賢背後倚仗的是誰。」
「倚仗?您是指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斗勺突然想到今日揚州城外官道上,廣英傑的那一番自報門戶。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說他是天下第一樓樓主的表舅的……什麼的什麼的長子?唉!九曲十八彎的,這算個啥親家?他頗傷腦筋地問:「招賢莊的事,如玉宇清澄這等奇俠也會管?」
「正是!」情夢極其肯定地回答,「你看當今武林局勢,凡是與天下第一樓有些關係的,便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我原打算與招賢莊結成一家後,此番朱雀宮之難,天下第一樓便不會袖手旁觀,有了玉宇清澄拔刀相助,朱雀宮便也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
她此番不遠千里從越州山陰馬不停蹄地趕至揚州,欲盡快與廣家公子完婚,正是想借招賢莊與天下第一樓的關係,助朱雀宮逃過一劫,宮中百餘弟子能保全性命,她嫁於廣英傑或廣英雄都無妨,犧牲她一人的幸福,何足惜!但沒料到,廣招賢居然不念先輩恩情,翻臉不認賬,做到如此絕情的地步,她又怎能再對其抱有希望?她也有她的尊嚴,這門親不要也罷!
「宮主,過了今夜,明日咱們又該去往何方?」斗勺憂心忡忡地問。
八月十五來臨之前,他們必須想法子找能人異士來解救朱雀宮。全宮上下一百餘口全將希望寄托在宮主一人身上,一百餘人的性命也得由宮主那纖弱的肩膀擔起來,宮主為此已是操碎了心,他是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宮主的母親如果還活著,廣招賢也絕不敢欺到宮主頭上來。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啊!
情夢再次將目光凝在那盞跳動的燭焰上,臉上泛出一絲不易被人覺察到的戲謔笑意,暗自下了決心,「咱們哪兒也不去!自明日起,就留在揚州城內。本宮還有一件大禮要贈給招賢莊大莊主!這份禮,也只有廣老爺子才消受得起!」既然廣招賢要當一回縮頭烏龜,她成全了他便是!俗話說:為善急人知,為惡畏人知。她偏要讓天下人知道揚州城內有這麼一隻縮頭烏龜!
斗勺聞言,會意地一笑。別看宮主與人說話的語聲總是溫溫綿綿,尤其是她那一臉清雅婉約的笑容最容易令人不加防範,以為她只是一柔弱小女子,欺之何妨?也只有朱雀宮的人才知道他們的宮主一向以微笑面對最大的挫折,真實的情夢,外柔內韌,綿裡藏針!
一宮之主容不得人小覷!
斗勺兀自想像著廣招賢收到禮物時,該是怎樣一副表情。情夢則凝望著牆角的桿形燭台,出了神。
牆角的燭台上燈焰吞吐伸縮,照得人的影子映在牆面上也是忽長忽短,變幻不定。
——世事茫茫難自料呵!
窗外,夜色正濃。
揚州城,漸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