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公差來了,卻查不出個所以然。請來的仵作只讓人挑來幾擔泥巴,鋪滿這間客房的每個角落,把血漬吸乾,再用鏟子鏟了去,挑到郊外掩埋掉,房子裡的所有擺設也統統拿去燒的燒、埋的埋,處理乾淨。
府衙的官老爺只當這是江湖恩怨,江湖事,江湖了,官府是撒手不管,落得個清閒。倒是驗屍的仵作臨走時,好心提醒情夢:死者屬身中奇毒而亡,骨肉在極短的時間內腐爛化膿,證明這毒是深入骨血,用這極其狠辣的手段毒殺人的元兇,必定是使毒高手,且心如鐵石,手法陰狠!告戒她須小心提防。
江湖鬼蜮,她定是無意中招惹了殺身之禍!
掌櫃的忙把這位女災星請出客棧,她用過的被褥、桌椅等物,掌櫃的一咬牙,統統丟到爐灶內燒個乾淨。
一通忙活,夜已深了。
揚州郊外,亂墳崗。
一堆堆黃土下掩埋著數不清的無名死屍,沒有立碑,沒有親人來點香上墳,這裡是無頭冤案的拋屍地,這裡的空氣中浮動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墳頭點點幽綠的鬼火,像一個個彷徨無依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
情夢就坐在一堆黃土前,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失了魂,獨留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她這樣兒比大哭大鬧更令人憂心。
忘了站在她身邊,默默陪著她。
此刻的她是需要有人陪伴在身邊,需要人來細語安慰的。他幾次張開嘴,卻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呆立半晌,他突然轉身走開了。
她仍呆呆地坐著,似乎沒有發覺身邊的人兒已急匆匆離去,她的眼裡、心裡只有這一堆黃土。
這堆黃土下埋著一個伴她成長、宛如兄長般愛護她的人。她習慣了他的陪伴與守護,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從不曾想過會有今日,他拋下她,永遠離去。
她的心,痛到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有人在輕喚:情夢……
恍恍惚惚地抬眼,看到忘了,他像是跑了許多路,大口大口急喘著,手裡捧著一壺剛開了封的酒,酒罈子上沾著新鮮的泥巴,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
他把酒遞到她手上,「喝吧!醉一場,心裡也好受些。」
她捧著酒罈,傻傻地問:「我為什麼要醉?」
他輕歎:「醉了,會忘掉許多痛。」
「那……醉過之後呢?」她又問。
他,茫然。
醉一場,夢一場。夢,總是會醒的,醒來時,痛依舊!
「為什麼要醉?」她望著他,似乎很困惑。
他仔細地想,卻只有一個答案:「醉了,會忘掉許多痛。」似對她說,也似對自己說。
不提防,她又執著地追問:「醉醒後呢?」
他苦惱地垂下頭,緘默不語。
醉了醒,醒了醉,就像一個惡性循環。
一直以來,他都在現實與醉夢中搖擺,連心都迷失了方向,看不到未來,逃避著過去,活得毫無意義……
「醒了,會記起痛苦;醉了,會忘卻痛苦。」他強牽起嘴角,喃喃出聲。
他的辯解,在她聽來,太過蒼白太過牽強,既然醉了會醒,醒了仍會痛,那麼,何需醉這一場?
她低頭看看手中滿滿一罈高粱酒,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徐徐站起身,徐徐舉高手中的罈子,高高地舉過頭頂,深吸氣,把心中的怨,心中的憤,隨著渾身的力量都聚集起來運到手腕上,一振雙腕,砰!滿滿一罈子酒被她狠狠砸在了地上。
伴著瓷罈子清脆的落地聲,她滿腔滿腹的悲憤終於爆發,「我為什麼要醉?醉了又有什麼用?這酒能讓白骨生肉、死人復活嗎?我最親的人死了,我卻要用酒來逃避這個事實,這是什麼?是懦弱!」
她渾身劇顫,卻仍站得筆直;她眼眶泛紅,卻堅強地不流一滴眼淚;她語聲淒淒,卻字字如錘,重重敲擊在他的心頭。「此時此刻,你拿這一罈子穿腸毒藥來做什麼?是要毒傷我的意志,毒傷我的身子嗎?好叫我忘了殺人者是用何其殘忍的手段毒殺我至親的人嗎?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不該忘的,我一件都不會忘!等我查清事實,手刃真兇,讓九泉之下的人瞑目,到那時,這痛才會從我心底連根拔除!你記住,從現在起,不要讓我再看到這使人渾渾噩噩、拔不動劍的迷魂湯!」
酒,消不去她心中的痛,改變不了斗勺已死的事實,她只想保持清醒,化悲憤為力量,去面對現實,查出真兇,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不是一經打擊,就選擇逃避!
逃避,無濟於事哪!
他逃避了整整三年,除了讓自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之外,扎入心中的病根仍拔除不了,這酒,有何用?--他暗自苦笑。
她憤然砸在地上的酒濺了他一身,他已記不清這是她砸碎的第幾罈酒。但,這一次,酒罈在觸到地面的一瞬間碎裂時,他似乎聽見自己的左胸膛有東西清脆地裂響,冰封的心裂開了一道缺口。
他突然有了一種期待,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那麼堅強,能否堅強地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艱辛苦難?
往後的路,她將如何走下去?他要親眼目睹!私心裡,他期盼她會一直堅韌不屈地走下去,這種堅強就像一股熱源,吸引著他。他想從她身上獲得一種寬慰,寬慰著:她能做到的,他或許也能做到!
他心頭,千絲萬縷,卻沉默不語。
看著眼前靜默的人兒,她突然感到一絲悲哀:她何必把心中的氣憤往一個酒鬼身上撒?他懂什麼?這懦弱無能、木訥寡言的人除了日夜醉生夢死,把酒當命根子,其餘的,他懂什麼?
她的心,他能懂麼?
徐徐吐了口氣,她一轉身,背對著他,冷冷地說:「你走吧!」
他渾身一顫,雙腳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霍地轉身,瞪著他,「你若不想死,就離我遠遠的,免得一不小心白白送了性命!」
她的語聲氣憤中難掩一絲擔憂,他聽得心中一寬:至少,她不是厭煩他,才趕他走的。
她招惹了禍端,他知道,正因為如此,他更想守在她身邊,至少,她不會是孤單一人。--這些話,他藏在心中。
他的沉默,再次激怒了她,「真是鴨子聽打雷!」多看這木頭一眼,她就來氣。他不走是嗎?他不走,她走!
憤憤地邁開腳步,她正想離開,卻聽身後傳來他的一聲輕喚:「情夢!」
腳,懸在半空,心,也懸在半空,她竟猶豫了一會,再重重地往前踏出一步。
「情夢!」
他的聲音沙啞了。
她心中一顫,兩隻腳突然像灌了鉛,很沉,沉得提都提不起來。
「跟著我,會有危險!」她輕輕地說。
不料,他竟異常堅定地答:「我不怕!」
她飛快地回過身,望著孤零零獨立墳頭的人兒,喉嚨有些發緊,眼眶又紅了紅,她卻板著臉,一指那些荒墳:「說不怕很容易嗎?你先張大眼睛看看這些墓穴,死,你怕不怕?」
他沒去看這些墳。死嗎?他經歷過,何懼之有?抬頭,直直望著孤單單站在不遠處的人兒,他笑了,「死嗎,不怕的。」
她同樣望著他,無語。
他的眼睛,對她是一種致命的誘惑!第三次與他的心窗交匯,他眼中的笑,宛如萬千煙花齊齊綻放,她的心被包裹在一團亮光中,苦悶煩躁的心緒奇跡般地平緩。這光源對孤獨地身處黑暗中的她,是何其珍貴!她拋捨不下!
再次舉足,邁步,她一步步靠近他,伸手,將右手輕輕放入他的左手,心,突然塌實許多。
她笑一笑,看著地上並在一起的兩個影子,孤獨冷清的感覺,蕩然無存!他手心裡的暖,暖到她心窩裡。
罷了,何須想太多,依著心嚮往的方向走就是了……這個念頭只在腦海停留了片刻,她忽又皺起眉頭,一向心思縝密的她,怎會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想法?留他在身邊,等於害了他啊!
手,微微一鬆,卻又急忙握緊嘍,還是……捨不得放手呵!
此時的情夢,臉上忽喜忽憂,心中患得患失,胡思亂想了一會,她長長歎了口氣,毅然鬆開他的手。
「你不怕死,我怕!」她笑一笑,卻像哭一般,「我連至親的人都保護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我眼前,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這痛,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再嘗第二次。所以,你走吧!你不適合……不適合待在我的身邊。」
眼中有濕意,她忙仰起臉,把這酸澀的濕意抑制在眼眶內。她狠下心說:「我有一個心願,希望將來陪伴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是能夠與我並駕齊驅的人!你,有這個能耐嗎?」
一言甫畢,她的耳邊是死一般的寂靜,他似乎無話可說了。
片刻之後,她右手手心的暖意驟然消失。
手心一涼,她忙收攏五指,握緊拳頭,默默地看著地上原本並在一起的兩個影子逐漸分開,其中一個影子倒退著,遠離另一個影子。
他走了?走了……
右手的拳頭握得有些顫,指甲深深嵌入肉裡,一絲銳痛劃過心頭,她急忙仰起臉,深吸氣,心中的酸楚平復一些,仰著臉遙望天際。
星光微弱,大片大片的黑暗籠住了視線,她,無奈、悲傷,卻,咬著牙不回頭,不呼喚。
默默的,聽著腳步聲遠去,四週一片寂靜,她緩緩蹲下身子,兩手圈抱住自己,呆呆地望著面前一堆黃土。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亂石雜草間一陣{z聲,她心中一驚,猛然回頭,看到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離開不久的人兒不但回來了,還帶了一樣東西來。
他帶來的是一塊比較平整的長形石條,再光滑些就像一塊石碑了。他抱著這石條走至她身邊,把石條往地上一放,擦一擦腦門上的汗,道:「情夢,我沒多大能耐,不過,有些事我也能幫得上忙。」再一指這石條,「喏,我找了塊石頭,幫你的親人立塊墓碑吧!」
她呆呆地望著他,許久,說不出一句話,突然把頭埋在膝間,雙肩微微聳動。
他以為她是哭了,心慌而又笨拙地伸出手輕拍她的背,她卻猛一抬頭,望著他,眼睛裡有水亮水亮的東西在閃爍,唇邊卻掛著笑,柔柔含笑的聲音撫過他耳際,「傻瓜!這回是你自己跑回來的,回來了,可不許反悔!」
他搖一搖頭,又點一點頭:他沒想過要離開,也不會後悔。
她暫時拋去諸多煩惱,抽出袖中劍,一筆一筆工工整整地在石面上刻字,刻至最後一筆時,劍鋒一偏,突然劃過她的指尖,一縷殷紅的血絲流出,凝聚成血珠,滴落在灑滿酒漬的地面。
她一愣,目光飄忽在指尖的傷口與染血的酒漬間,若有所思地喃喃著:「……血、酒、毒……」
腦海裡靈光一閃,回想起昨晚某個人對她說的一句話:這酒豈是旁人代飲的!
這句話如一道驚雷轟然炸響在她的腦海,帶著一絲恍然與震怒,她從齒間迸出三個字:「金、半、開!」
用力將石碑插入墳前石土內,她霍地轉身,大步往亂墳崗外走。
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她。
出了亂墳崗,她突然縱身而起,施展輕功,如流星劃空,往城東方向而去,眨眼間,消失無蹤。
見她一句話也不留,就這麼突然離去,他心中一驚,急忙奔跑起來,往城東方向追去……
揚州城內,隱隱傳來梆析響動:梆、梆、梆!
三更天了。
坐落在揚州城城東這條街上的一座莊園——招賢莊,看似很平靜。
莊內黑漆漆,不見一盞燈火。
情夢極其輕鬆地翻過護牆,進入莊內。
莊園中心地帶的一幢小樓正是大當家的居所。情夢潛入樓內,卻找不到一個人影。她打開窗戶,一個鷂子翻身飛身上屋頂,沿著幾排屋脊往莊園後方撲去。
今夜的招賢莊在平靜中透著份古怪,莊內明樁暗哨居然無一人站崗。她輕而易舉地到達後院練功房外。
繞過正門,隔著練功房右側牆面的兩扇窗戶,她隱約聽到裡頭有人在談論著什麼,聲音模糊,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不過,至少這裡頭是有人的。
她把手平貼在窗子上,悄然無聲地將窗閂震落,打開窗,飛身而入,環顧四周,發現這練功房分明暗兩間。
隔著一道木門,暗室裡頭有人在高聲交談,貼到門邊,談話聲變得清晰,她聽出裡頭說話的有三人:
擁有蒼勁聲音的人是廣招賢,說話時輕時重、語聲起伏不定的則是於榮焉,高聲嚷嚷著、語氣裡透著幾分囂張跋扈的便是廣英傑了。
這位被她點穴「乖」了一陣子的英傑少莊主,此時又囂張開了,「這賤人,敢招惹本公子,活該她倒霉!」
於榮焉壓著嗓子低聲跟他說了些什麼,他氣呼呼地叫嚷著:「不夠!這還不夠!只不過死了個手下,她還逍遙著呢!叔公今早就該再賞她一杯毒酒,讓我出口惡氣!真想不透他為啥又放她一馬,該不是見她長得有幾分姿色,心軟了吧?」
「傑兒!」廣招賢怒叱,「小叔行事向來有他的道理,你個小輩能領會他老人家的一丁點心思,為父就不算白養了你!」
廣英傑嘟嘟囔囔:「不過是輩分高了些,又不見得比我大多少,二十多歲的人裝得像個小老頭,爹,您還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真沒出息!」
得!看把這位寵的,連自個兒老爹他都犯到頭上來數落個沒出息!
廣招賢氣得險些背過氣,扯開了嗓子與兒子對罵:「你老子沒出息,你小子又有多大出息?這麼大個人還栽在一個小妮子手裡,要不是小叔趕來相助,你小子現在還能生龍活虎地罵到你老子頭上?還不是一隻活鱉,縮著等死!」這位也是氣糊塗了,罵親兒子是鱉,他又是什麼?
越聽越不像話,於榮焉忙來打圓場,「老哥老哥,消消氣、消消氣!今日數這丫頭運氣好,一杯毒酒讓那斗勺替了去,不過,她的名已簽在閻王的冊子上,是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