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升上三年級的學期初,學校照例舉行一年一度的教室佈置比賽。今天正好是假日,班上幹部們於是約好下午兩點半在教室內集合,而除了幹部之外,其它同學們若有興趣幫忙佈置教室者,也可以自行參與。
顏巽行懷裡抱著牆報紙,手中還提著大包小包的材料,慢慢走到教室,優閒的神色在看到教室中獨坐的纖細身影之後轉為訝異。
「舒蔓?」顏巽行口氣不掩意外。「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大家不是約兩點半才集合嗎?」
與人有約時,他總是習慣早到,可以在等人的同時處理一些事情,或是趁閒看看書也好。可是現在才一點半,他以為自己會最早到達教室,也想好等一下要做什麼了,沒想到竟然有人比他還早,而這人還是每次都在遲到邊緣徘徊的舒蔓?!
「我偶爾也想體驗看看教室裡面空無一人是什麼感覺,不行嗎?」原本讓右手撐著的秀美臉蛋抬起,睨了他一眼,而後低下頭,讓兩手同時撐著尖巧的下巴,嘟起紅嫩的唇看向窗外的草地,表情是儼然已經成為金字招牌的故作嬌嗔。
他卻沒有錯過她抬起頭以前那略顯迷濛的神情。
「怎麼了?」他迅速放下手中準備佈置教室的材料,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頰,看著她微紅的眼眶。
她垂下眼,躲不開他雙手溫和又有力的箝制。
「外婆……前晚去世了……」
他聽完先是一愣,而後將她的頭壓入懷中,輕聲開口:「對不起,生死這種事情,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妳……」
「沒關係,你的胸懷借我靠一下就好。」她倚在他懷中,汲取溫暖與支持。
「那妳今天怎麼還來這兒工作?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就好了呀。」他輕撫她及肩的烏亮頭髮,為她在這種時候還堅持負責的態度心疼。
他們老早就卸下班長和副班長的職務,只是同學們總是不打算讓他們兩人清閒,先是票選他們當了一學年的風紀,這個學期又獲選為正副學藝,負責班上的許多大小比賽。
教室佈置比賽在學校內算是大事,整體設計是他和舒蔓共同完成,也因此他更明白她不願意缺席的心情。
她在他懷中搖頭,語氣哽咽。「爸媽又吵架了,我不想待在家裡。」
「需不需要面紙?」他只能這麼低問。
這兩年來,他們幾乎到哪兒都同進同出,感情好到曾經讓許多人不停探問,他們究竟是不是一對戀人?
但比較親近他們的朋友們都明白,他們其實並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交往。真要說彼此之間的交情與其它人有什麼不同,也只能說是死黨,是知己之間的情份。
任何想法或心情,他們都會和彼此分享,無論是討論功課、理想、人生觀或感情觀,都直言不諱,少有隱瞞。
身邊的同學們從原來的懷疑,到之後習慣成自然。如果再有其它人問起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是不是有曖昧時,還會哈哈大笑,幫忙解釋絕不可能,要發生什麼的話老早就發生了。
卻沒有人明白他藏在心底,真正的渴望和心情……
舒蔓雖然看似活潑開朗,性格中卻藏著陰暗的角落,不讓人觸碰。
她從來不提,他也不會主動問她。
漸漸地,他開始明白,不是她刻意隱瞞他什麼事情,只因為她可能自己也下意識地想要逃避。
她是堅強的,卻也好強,不容許自己軟弱,所以,她會逃避她自己所認為的,應該是堅強成熟人格中的不完美。
當某些悲觀因子已經完全滲透、內化入性格和思想之中時,當事人往往已經毫無所覺了。而這樣的她,看在他眼裡,也只能默默心疼,在沉默中將所有關懷化作歎息。
和舒蔓相處愈久,他就愈是知覺到她性格上的空洞矛盾;深藏的心意,也愈來愈說不出口。
「面紙喔?等一下吧,我記得書上都是說,美人梨花帶雨的臉龐,最是淒艷了,所以就讓我再保持這種唯美幾分鐘吧!」她在他懷中搖頭,故作輕快地嬌聲推卻,下方的水泥地上,卻迅速累積水珠,緩緩暈開、滲透。
「書上說的妳全都信啊,那電視上每天上演的苦情連續劇妳信不信?」他故意取笑她,明白她這時候不希望有多餘的安慰。「這種時候還要考慮哭得唯美不唯美,許小姐,妳會不會自戀到有點過火?」
她莫名所以地搖頭又點頭,因為他的話而輕輕笑了開來,他輕觸她頭頂的手掌,溫柔到讓人覺得好安心、好溫暖……
「拿來。」她的頭依然低垂,伸高一隻手毫不客氣地跟他索取面紙。
「喏!」他從口袋中拿出袖珍面紙,抽兩張給她。
面紙上仍有他體熱的微溫,頭靠在他溫暖的懷中,她等於完全被他的氣息包圍。
擦掉淚水,再擤擤鼻涕後,她離開他的懷抱,眼光掉向窗外,神情有些空洞。
「自我有記憶以來,爸媽幾乎天天吵架,後來愈吵愈凶,兩個人開始酗酒,然後,也開始會打我出氣。」
「這……」
初認識時,他曾經以為她是從小就被疼寵到大的女孩子,應該會單純、快樂到老,後來雖然不敢再如此肯定了,卻沒想到事實與他所以為的會差異這麼大。
難怪,在兩年來的相處言談中,幾乎沒有聽過舒蔓提起自己的家人。要有也是他人提問,她則輕描淡寫地回答。而在那些回答中,多半只提及她自己的外婆和早逝的外公,卻鮮少談到她的父母。
想起前一陣子他教她學游泳的時候,看到她的大腿上有一道細長的淡色疤痕,而她那時候面對他的詢問,也只是笑著回答那是不小心摔下樓梯時所受的傷。
有哪一類的樓梯會讓不小心跌下的人受那樣的傷?
當時他雖然懷疑,卻也沒有加以追問。
沒想到……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是從小就嬌生慣養的女孩子,而之所以會和你槓上,是因為我個性好強不肯服輸所致,所以你才會老是有意無意地激我,不是嗎?不過我也真的很不肯服輸就是了。」她輕笑著,面容上有絲成熟的憂傷。「其實也還好啦,至少我有外婆寵我,只要她在,我可以躲在她的羽翼下。」
她的話讓他又一時無語。當時他會激她的原因,她只說對了一半。
另外一半原因,則是他早在兩人初識之時,就喜歡上她了,所以下意識地,不想看到她行為中隱隱顯現的幽暗面。
這樣的心情,他也是後來才發現的,但是這些剖白,他說不出口。
也就是說,在舒蔓的認定裡,也許外婆才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受到的打擊才會如此之大……
他因為明白她情緒失控的原因而心疼,卻也為她偏執的認定而心驚,只能啞著嗓子開口:「妳下午要不要去別的地方散散心,或者我等一下也跟其它人請假去陪妳?」
「你發神經喔,不用了啦!去年我們班教室佈置得到全年級第一名,今年還說一定要保持名次,不是嗎?我們怎麼可以落跑不參與呢?」她深深吸一口氣後,轉過頭看他,語氣仍是帶有些許顫抖的試圖輕快。「我本來以為自己的年紀已經夠大,也無所謂了,可是他們居然在外婆的靈前又吵起來,所以我才會一時情緒失控。對不起,害你被我嚇到了。」
他深深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而後又抽出面紙,溫柔地擦去她眼眶中再度無意識滾落的眼淚。
她望著他替她心疼的表情,心底猛然一動,好像有某段原本堅固的城牆,被突然狠狠敲碎、摧毀,並帶入前所未有的溫暖與明亮。
「哎呀,怎麼會這樣?」她連忙搗住臉,想止住眼淚,可是那些溫熱的液體卻彷彿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愈流愈多,愈流愈急。
「妳先去找地方洗洗臉吧。等一下如果其它人來了,我會告訴他們妳突然有事,會晚一點到。」他將整包面紙塞入她手心。
「謝謝。」她抬頭凝望他,被水霧遮蔽的視線,將他臉上那體貼溫柔的笑容變得模糊不清,也讓他眼中的深情遭到阻隔。
慌忙握著面紙起身,她順手提起隨身小包包就往洗手間衝去。
「愛逞強的小孩。」他望著她急急衝出教室的背影,輕輕歎息。
十五歲的這一年,他第一次見到好強的她哭泣,也終於……完完全全走入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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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國中那一年的教室佈置比賽,他們班仍舊蟬連第一,而那個下午發生的事情,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過。升上高中後,他和她,很幸運地被分配在同一個班級,注定了彼此牽扯不清的情份……
「舒蔓,中午班聯會要開會,討論三年級畢業典禮的事情,不要忘了。」顏巽行在離開前,輕敲許舒蔓的頭提醒。
「我記得啦,不需要一再提醒,顏媽媽!」許舒蔓摀著被敲的地方,嘟著嘴不甘心地叫嚷。
「我打完籃球會先回教室,再幫妳把便當一起帶過去會議室就好了,所以下課前妳可不可以先到福利社幫我買罐礦泉水帶過去?」
「好啊!」他們的教室在五樓,而會議室和福利社都在一樓,她樂得不用爬樓梯。
「喂,那我咧?我也要人幫我帶便當啦!」陳佳穎突然從許舒蔓背後探出頭來。
「陳佳穎小姐,請妳搞清楚,我是一年二班,妳是一年八班,我們的教室在五樓,妳的教室在四樓,我們班女生今天打排球,你們班女生今天搖呼拉圈,橫看豎看我今天的運動量都比妳的多出很多,所以中午妳就認命一點,乖乖爬樓梯健身吧,不然小心身材愈來愈往橫向發展。」許舒蔓雙手環陶,一臉不屑地輕哼。
「哼!我就知道妳嫉妒我的教室比妳的低一層樓!」她轉過頭,學著許舒蔓的招牌嬌嗔表情,嘟著嘴拖長聲音嚷道:「顏大帥哥……」
「饒了我吧,我不想被你們班那群女同學圍著問東問西。」顏巽行苦笑。
「誰教你顏大帥哥英俊斯文的魅力擋都擋不住,走到哪裡桃花就跟到哪裡。」許舒蔓睨他一眼。
「妳以為我願意啊!」他修長大掌壓下她的頭,蓄意揉亂她黑細的髮絲。
「一個大男人還這麼小氣巴拉的,順道一下也不要。」陳佳穎雙手環胸,臉色不滿。
「叫妳的小平頭幫妳呀!」許舒蔓冷笑。
「小平頭早在去年拋棄我跑去念和尚學校的時候就被我休了,妳又不是不知道。再說,高雄中學離我們學校騎快車也要三十分鐘,等他把便當送到,我早就已經餓昏在教室了好不好?」
「到時候我會建議他幫妳做人工呼吸。」
「去妳的!」陳佳穎頓時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噴火恐龍。「顏巽行,管好你們家許小姐好不好?叫她沒事別老裝作一臉純真無辜,然後滿腦子廢料思想。」
「我們家採用人本主義偏好適性發展的原則,所以無法約束自我以外的人的思想。」他挑眉,語氣敷衍地撇清關係,而後轉頭大聲響應籃球場上同學的呼喚。「我馬上過去!」
「巽行,你中午回教室的時候,麻煩順便幫我拿抽屜裡面那個綠色的檔案夾,我的資料都放在裡面。」
「好。」他點點頭,然後對陳佳穎說道:「小平頭約大家星期日去旗津吃海鮮,妳要不要去?」
「太過份了,老是拿海鮮收買我,明明知道我抗拒不了這種誘惑!」陳佳穎不甘心地拍拍剛才從許舒蔓手中搶過來的排球。
「那好,中午開完會我們再討論星期日的事情。」他笑著點點頭,然後轉身跑向籃球場。
「舒蔓,直到現在我才深深覺得,你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的確不單純。」陳佳穎看著顏巽行跑向球場的修長背影,皺了皺眉開口。
「什麼意思?」許舒蔓本來想將排球搶回來,聽到陳佳穎的話之後馬上停住動作,也跟著皺眉。
「小平頭就不會跟我約定,兩個人一起放棄第一志願,來念這所男女合班的學校。」
「永晴高中」是新學校,他們今年才第三屆而已,沒有所謂的傳統包袱,所以校風算是很民主,由第一、二屆學生共同投票,確定男女合班的規制。
「那是因為小平頭有家庭壓力,不像我們兩家都放牛吃草。」
「說得也是,但是巽行對妳的溫柔,總是讓旁人看得很羨慕。」
「這句話的另一面意思,是不是我就不溫柔,我就很凶悍潑辣啊?」她磨牙,將排球搶回懷中。
「不要故意轉移焦點,妳難道看不出來嗎?他連讓妳在體育課完爬個五層樓都怕妳太累,故意讓妳只去福利社買礦泉水,這樣的體貼,我就從來沒有看他對其他人施展過。」
許舒蔓一時語塞,而後半垂下眼,盯著手裡的排球,低低說著:「那是我們的感情好啊!換作是我,也有可能會為他這麼做,可是這不是友情以外的感情。」
「喂,妳實在……」
「佳穎。」許舒蔓打斷她的話,抬起眼眸凝視她。「朋友變成情人,事情會複雜許多,我寧可不要。所以請別再講這種容易令人會錯意的話,那會讓我沒有辦法坦然面對巽行。」
「會有多複雜?妳沒聽過近水樓台先得月嗎?光我們班上對巽行有意的女生就好幾個了,妳不趕快將他定下來,不怕他變成別人的『知己』呀?」
「愛情是一時,朋友卻是一輩子,比起來我寧可要一輩子的朋友,而不是碎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的愛情。」
陳佳穎深深凝望她。「幹嘛這麼悲觀?」
「會嗎?我倒覺得妳們懷春少女心才奇怪咧!人生又不是只有愛情這檔事值得注意,為什麼不把焦點集中在別的地方呢?」
「欸,教訓我喔!誰像妳明明青春年華,思想卻像個老人;只會裝活潑,骨子裡卻那麼頑固保守。反正妳想不想談戀愛,嚴格來說也不關我的事,隨便妳了啦,妳害我頭好痛,我還是去挑戰我的呼拉圈比較實在。」
「還不會搖喔?」她一臉不敢置信。
「許舒蔓,妳那是什麼表情啊?!又不是每個人都有搖呼拉圈的天份,氣死我了,我就學會給妳看!」她轉身走向他們班女生集合的司令台下。
「加油加油!」許舒蔓對著陳佳穎的背影大喊,口氣裡有得意和嘲笑。
陳佳穎頭也不回,倒是反舉右手,對她比出中指。
她大笑出來,快快樂樂地加入排球場內的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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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曾經聽入過耳內的話,想要將它完全從記憶裡消除,恐怕有點困難。尤其是愈想試圖遺忘的,它停留在暫存記憶區的時間往往愈久,久到可能已經存入長期記憶區,然後在自我催眠之中進入潛意識,等待被毫無預警的提領……
「給你的。」許舒蔓將手上折成心型的信紙遞到顏巽行眼前。
星期四的最後兩節課是輔導與社團活動時間,班聯會也往往選在這兩節課來開會。
雖然他們已經升上二年級,也因為所選類組的關係而被分在不同班,但卻同樣又被推選為班聯會代表,同時在班聯會中經由投票當選為活動組的正副組長。
由於永晴高中校慶的日期愈來愈逼近,要討論的事情也就愈多愈繁瑣,因此今天拖到放學後才散會。
等許舒蔓回到教室時同學們早就走光了,於是她將東西收一收,拿著書包來到顏巽行的教室。
「又是情書嗎?沒興趣。」顏巽行坐在位置上整理剛剛開會的數據。「下次別再幫我傳了,不然對妳也是麻煩。」
「我也不想呀!誰教那個人太聰明,拜託佳穎拿給我。」她坐在他旁邊的位置,習慣性地幫他將情書拆開來,漂亮的丹鳳眼在粉色的信紙上溜轉一圈。念著:「巽行學長,每次在操場上看到你揮灑汗水的身影,總是讓我移不開目光,心臟也不由自主地跳得好快,可是看到學長身邊總有學姐陪伴,讓我每天只能暗自神傷。當我聽說你和學姐並不是男女朋友時,高興得哭了……」
許舒蔓一如往常,將內容念給他聽。先不論巽行對愛情抱持的是什麼觀感,這畢竟是人家鼓起勇氣、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心意,要真的不屑一顧也顯得有點絕情,所以她既然答應了,就意思意思幫忙傳達到底。
「嗯,文筆不錯,構思一般,可是感情太過氾濫,姿態太低,顯得有點矯情。」她念完後,下了一點心得評論。
「既然每一封情書的內容都差不多,以後妳就不要再念了。我會直接跟佳穎說我拒收,請她別再幫我傳這些東西。」他依舊忙著手上的事情。
「嘿嘿,我說顏帥哥啊!只要你還沒有女朋友,這種事是不會停止的。」她奸笑著。知道他根本無意,也就幫他將那張信紙撕掉,丟入垃圾筒內。
「沒有女朋友,不代表我就歡迎投懷送抱的騷擾。」
「不過有一點我不太明白。」她皺了下秀致的眉頭。「為什麼她們都可以輕易寫出『看不到你,生命就不再有意義』這種話來呢?總讓人有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
「青春,就是有恣意揮霍情感的權利,能夠濫情也是一種享受。」
「可是她們大多跟你沒有任何交集,也不夠瞭解你,寫成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
「那妳呢?妳夠瞭解我了,這些話妳就寫得出來嗎?」他突然抬起頭看她。
被他突來的問話問住,她傻傻地回視他專注的目光。
「呃……」她突然覺得口乾舌燥,無法說話。
認識了這麼久,她怎麼到現在才發現,他薄薄鏡片後面那雙漂亮的眼,一旦專注起來,就好像兩潭漩渦般,會將人吸進去似的,讓人移不開目光。
專注的背後,有著希冀與深深的溫柔。
這樣的體貼,我就從來沒有看他對其他人施展過。
陳佳穎的話,此時驀地跳出腦海。
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這個問題很難嗎?妳怎麼會回答不出來?」他看著她呆愕的表情,語氣有些瘖瘖啞。
他其實是故意的,故意問她這種帶著雙關的話,也以為她會一如往常忽略藏在字句底下的意思,然後下意識地打太極拳來推掉尷尬--也推掉感情。
怎麼今天,她會突然福至心靈,有所感應了?
「我……好像……寫不出來……」
她無法將視線移開,雖然記得要回話,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講話結結巴巴。
這種眼神,如果他真的有心,絕對可以擄獲所有女性的心。
不知道巽行的女朋友會是什麼樣子?
她發現,她突然開始羨慕起能一直讓他用這種眼神注視的那個女人。
近水樓台先得月……
可惡的佳穎,竟然害她現在深深被這句話困惑著!
「我們的感情有這麼差嗎?難道失去了我這個知心人,妳不會覺得生命無趣、沒有意義嗎?」他輕笑著,傾身向她逼近,淡柔的嗓音,似有魔魅一般。
夕陽西下,將黃燦燦的光芒灑在整座校園。
由於他們的教室兩邊都是走廊,采光極佳,也讓她呆呆的表情,映上金黃色的朦朧。
放學後的靜謐校園,日落時的美麗斜暉,苦苦自持的暗戀心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要吻她嗎?看著他漸漸逼近的俊臉,她不知所措。
她願意讓他吻她嗎?她現在什麼也無法思考,全身沒力,無法動彈。
那麼……她想吻他嗎?
他的面容,慢慢放大;她的雙眸,緩緩閉合……
「妳是豬頭嗎?都上公車了才想起來忘記帶明天要考試的筆記,收書包的時候不會檢查清楚喔!」整排教室的另一頭走廊,男同學的斥罵聲突然在靜謐的校園中響起。
「對不起啦!」被罵的女同學頻頻道歉。
男同學繼續罵人,斥責的聲音不能說很大,但在一片靜寂中卻顯得格外清晰。
顏巽行渾身一震,在碰到她紅嫩的雙唇之前,硬生生別開了臉。
現在太早,還不是時候!
舒蔓極端不信任愛情,他如果真的吻了她,結果可能只是讓兩個人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害怕……害怕可能會永遠失去她,連同進同出的資格也沒有。
預期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她偷偷半睜一隻眼,他的手掌卻在同時罩上她的頭頂。
「所以嘍,愛情的產生,和瞭解不一定有絕對的關聯。」他狀似無意地溫和笑著,彷彿方纔的任何掙扎都沒有發生過。
「說得也是。」是她會錯意了嗎?其實剛剛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覺作祟?
他說話的神態和語氣都跟平時一樣,沒有什麼尷尬,也沒有一點粉飾太平的感覺,看來好像真的是她自己想太多了。
還好還好,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異常的反應。
她偷偷鬆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她剛才其實很緊張,也很害怕。
對於如何接受兩人關係上的轉變,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下課後的空教室,氣氛果然有引人遐思的魔力……
「可是,顏先生,雖然你是年尾生,大我一歲,好歹我們也是同屆同學,怎麼感覺上總是我在聽你說教?」
「因為妳的思想還不夠成熟啊!」他斜睨她,又開始忙起手邊的事。
「你又會懂事到哪裡去?若以我們兩個人的成長環境比較起來,真正在幸福無憂環境下長大的是你耶!」她很不滿地叫道。
顏父是大學教授,顏母是高中老師,兩個人的思想都相當開放明理,對孩子的行為也多半不加以干涉,但會適時地從旁提供意見,和孩子們維持既是長輩也是朋友的關係。
她喜歡他們這樣的親子關係,喜歡顏家幸福和樂的氣氛,所以常常往顏家跑,顏父和顏母也很疼她,對她關懷倍至。
「生長環境的好壞,和人格上的成熟懂事並沒有絕對關聯。」他對她搖搖食指。
「可惡!」她惡意地笑了笑,而後捧住他的臉,對他輕罵:「你這個老頭子!」
「小孫女,乖喔!」他揉亂她的頭髮,也笑得頗為惡意。
快滿十八歲的那一天,他因為太多的顧慮,錯過了與她的初吻。
他所愛的她,終於開始走入感情的門,接觸他的情意。
但之後,卻因為早有心理準備,卻又突然發生的事情,讓她退得更遠,躲得更深。
那一個美麗的下課後,那一個突然踩煞車的吻,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卻不知道該說遺憾還是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