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事嗎?」將便當放在桌子上,他走到窗邊,隔著窗框和她對望。
「想約你晚上一起去吃大餐,我請你。」她笑瞇瞇地建議。
「什麼事讓妳這麼高興?還特地擦了粉。」他看著她極端燦爛的笑容,手指輕刮她略為上妝的臉頰。
他的動作實在太曖昧,引起教室內同學們的叫囂和口哨聲。
「當然高興呀!我爸媽終於決定要離婚了,所以我一定要大肆慶祝一下,恭賀自己脫離苦海。」她傾身向前,貼近他耳邊開口,語氣顯得相當愉悅。
兩人又是摸臉又是講悄悄話的動作,實在太過引人遐思,於是後方同學開始鼓噪起來。
但顏巽行耳中完全聽不到後面的取笑,他的注意力全被許舒蔓眼眶下淡淡的黑影所吸引住。
舒蔓的眼睛大,笑起來眼睛下方會有半月形的小眼袋,又加上上了些粉底,所以那很像足睡眠不足所造成的黑眼圈下容易被注意到,因此他剛剛才會忽略這樣的異常。
他愣了一會兒之後,才苦笑開口:「妳是在為我製造難題嗎?我應該說很遺憾還是該說恭喜?」
「你是豬頭嗎?這是喜事,當然要說恭喜,不然我幹嘛要慶祝?」她嘟起嘴嗔瞪他。
「舒蔓……」
「有沒有空嘛!難得我願意讓荷包大失血請你吃大餐耶,快點決定呀!」
他凝望她,努力壓下心底為她而起的難過,輕輕笑著。「好啊,妳都約了,我又怎麼會跟妳客氣,絕對大大坑妳一頓。」「聽到了,聽到了,約、會、喔--」好幾個男同學躡手躡腳地跑來偷聽,剛好聽到他們的晚餐之約,馬上將雙手手指在嘴邊圈成O形向後廣播,語氣曖昧,還故意將尾音拖長。
「厚,人家在講悄悄話你們幹嘛偷聽啦!」許舒蔓瞪著開口宣傳的男同學,跺著腳一臉不滿地嬌罵。
「敢說就不要怕人家偷聽啊!」男同學反倒一臉理直氣壯地站直身體開口,然後指著許舒蔓的鼻子開口質問:「我們早就懷疑你們很久了,趁現在大家都在,妳給我說清楚講明白,妳和我們班的顏先生是不是有一腿?」
「什麼叫做『有一腿』?」她對男同學眨眨眼,臉上是非常無辜以及求知若渴的表情。
「許舒蔓,別以為裝傻就可以逃避問題,快給我從實招來。」
「啊現在是全民公審還是公聽會?」她環視向窗口圍過來的人潮,每個人臉上都有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連忙抱著顏巽行的手臂,隔著窗框將上半身前傾,頭偎入他的胸膛,很撒嬌地嚷嚷:「哎呀,我不管啦,你們班同學都故意嚇我,巽行,我好害怕喔!」
「乖,他們沒有惡意,一群豺狼虎豹而已,沒有大腦,傷害性也不大,別怕別怕。」他拍拍她的頭。
「豺狼虎豹咧!」同學們指節握得喀喀作響。「竟然敢這樣說我們,顏巽行先生,你最好搞清楚,豺狼虎豹就算沒有大腦,也會有蠻力,再不招的話,小心亂拳伺候!」
很顯然,顏巽行的安慰已經引起公憤了。
「招什麼啦!反正我不招認,你們會嫉妒我們恩恩愛愛;招認了,你們又會嫉妒我們甜甜蜜蜜,既然結果一樣,我幹嘛要屈服在你們的淫威之下?」她離開他的懷抱,挺直胸膛,站三七步,仰起小臉蛋很驕縱地哼道。
「哎喲,在我們的地盤上跟我們嗆聲耶,算妳有種!」
「什麼有種?」她摀住雙頰,一臉害羞。「人家是黃花小閨女,又不是男人,怎麼可以這樣說人家!哎呀,我不管啦,你們好色!變態!巽行,你們班的人都這低級嗎?」
真正低級的人是誰呀?二年七班的同學們面面相覦,一臉無奈兼無辜。
論開黃腔,她許舒蔓小姐才是個中翹楚,偏偏老愛裝無辜,還惡人先告狀。
「顏先生,麻煩把你們家許小姐帶回家管好,別放她出來亂咬人,殘害我們純真清白又無辜的心靈好不好?」女同學這時候開口,男同學們馬上點頭附議。
「請原諒我實在無能為力,我比她純潔太多了,管不了她。」他也很無奈地攤攤手。
「你們有沒有搞錯呀,人家每次來找巽行講悄悄話,都是你們一窩蜂地圍上來偷聽耶,我都寬宏大量不跟你們計較了,你們居然還反過來怪我殘害你們的心靈!我合理地懷疑你們之中有人暗戀我,因為得不到我的青睞所以由愛生恨對不對?」
「去妳的!」
「媽的,長這麼大沒看過這麼自戀的女人!」
「舒蔓,妳還好吧?需不需要去看醫生?妄想症聽說是可以醫的,早點求診比較好。」女同學小小聲地建議。
「嗚,他們果然對我有敵意……」許舒蔓又由窗口偎入顏巽行的懷抱啜泣。
「對不起,雖然我們是好朋友,但這種時候我實在幫不了妳,因為有些事情,根本就是自找的。」他拍拍她的頭頂,一臉大公無私地說著。
舒蔓活潑不矜持的個性,聊起天來生冷不忌,卻又有她自己的一套分寸在,讓她走到哪裡都可以和人處得很好,在他們班就跟在自己班上一樣自在。
這樣的唇槍舌戰幾乎天天上演,但其實同學們都喜歡看到她來這兒。
「我不管啦,你們都是壞人!」她努力眨著大眼睛控訴。
「不關我的事哦!」他攤攤手撇清關係,而後低下頭在她耳邊小聲開口:「放學後榕樹下等。」
「榕樹下」是同學之間私下給校內一角的稱呼,顧名思義,那兒栽種了許多榕樹,配上小巧玲瓏的仿日式庭園造景做裝飾,再擺幾組石桌椅,讓人即使在艷陽高照的時刻也能到那裡享受樹蔭微風的清涼,感覺相當清幽浪漫,因此一直是同學們很喜歡的地點。中午時間想在那裡用餐還要先搶佔位置,免得去晚了就必須乖乖坐地上。
「抓到了,又說悄悄話!」同學一臉不滿。「有什麼事情不能大聲說?」
「想知道嗎?」許舒蔓抬頭瞪了同學一眼,而後做鬼臉順便吐舌頭。「不告訴你。」
「哼,八成是討論去哪裡約會啦!」其它同學撇撇嘴,一臉「答案那麼明顯,有什麼好問的,又有什麼好隱瞞」的睥睨模樣。
「同學,你被笑笨了。」她對著原先問話的那個人譏諷道。
「隨便啦,我肚子好餓,先吃飯再說。」那名同學摀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看看許舒蔓空空如也的雙手,很疑惑地問:「妳怎麼沒帶便當過來?」
「啊?」她先是一陣錯愕,然後滿臉無辜地笑了笑。「你沒問,我還真沒發現我忘記買便當了。」
顏巽行聞言愣住,直勾勾看著她。
「妳是豬頭喔,連買便當這種事都可以忘記,妳的腦袋裡有寫空屋出租嗎?」女同學到走廊上將她拉進教室。「我們的午餐好心分給妳一點啦!」
「不吃嗟來食。」她將頭仰得高高的,從鼻孔噴氣。
「去妳的,還給我們拿喬喔?」
「喂喂,妳們自己吃啦,我再下樓去福利社買東西吃就好了。」
「客氣什麼!反正便當的配菜這麼多,我們也吃不完。」
「等妳買完東西都快午休了,先吃啦!」男同學也貢獻了一罐飲料。
「我好感動喔,你們對我真好,等一等,請讓我先念完感謝辭……」她雙手交握放在心口,眼睛眨巴眨巴地,還泛著水光。
「喂,我要吐了,妳再噁心下去,小心我們把妳扔出去。」
「吃飯就吃飯,少廢話!」同學扔來一雙筷子。
「哼!」她低下頭輕輕扒飯,像個被虐待的小可憐,表情委屈。
「媽的!妳那是什麼態度……」同學又開始吵鬧起來。
顏巽行夾了一些綠色蔬菜給她,靜靜坐在一旁看她和同學們間的你來我往。
只有他最清楚,她剛剛的感謝,以及眼中的水氣,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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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來晚了……」他的道歉話語,因為看到在樹蔭下睡著的人兒而倏地收住。
物理老師堅持要將課程教授到一個段落,所以慢了將近十分鐘才下課。而他正準備離開教室時又被班聯會長拖住,討論校慶的活動事宜。
由於校慶的日子已經逼近,害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快速交代,並且在心底暗暗著急。
椿樹下這個地點平常是很受學生歡迎沒錯,但是時間一晚,同學們遲早都會走光。如果等到天色暗了,而那裡卻只有舒蔓一個人,原本清幽的環境毫無疑問地將成為最危險的地方,誰知道會不會突然冒出什麼不良份子危害人身安全?
也許是他焦急的神色都擺在臉上吧,所以後來班聯會長也只是和他討論一些較為急迫的事項後便先行離開。
就算是這樣,同學們也已經走光了,還好天色沒完全暗下來;還好這個不知死活獨自睡得很熟的小姑娘沒有遇到壞人,不然他真的會無法原諒自己。
「舒蔓?」他走近她,彎下腰,側著頭想叫她,卻看見她從彎曲交疊的手臂中微微露出的臉頰上,有著淚光。
他用甩頭,暗笑自己不應該訝異的,不是嗎?
修長的手指輕碰她的臉頰,為她拂去淚水。
她被他的動作驚醒,看見他滿眼滿臉的心疼,連忙伸手擦去臉上多餘的濡濕。
「真是糟糕,我本來以為在你到這裡以前,我可以先擦掉的說,結果竟然睡著了。」她輕笑著。
「想哭就哭,為什麼要逞強?」他皺眉。
「我不想哭啊,可是剛剛這些水就是控制不住,抹也抹不完,就乾脆讓它先流個夠,流光了就不會再有了。」
「舒蔓,表面上的開朗可以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我也知道。」她將眼光掉向別處,神色有些空茫。「只能說這顯示我還不夠堅強,自我鍛煉還不夠。」
「沒有人可以絕對堅強,也沒有人是萬能而不會跌倒的,妳為什麼總是對自己要求那麼嚴苛呢?」
「巽行,你看。」她不理會他的問題,突然從口袋裡拿出粉藍色的、折疊得很用心的信紙,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著說道:「情書哦,剛才下課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一班的男同學塞給我的,他的臉和脖子都紅了耶,好可愛喔!」
他接過信紙,打開觀閱。「文筆不錯,是二班的同學。」
隱藏在淡藍色信紙背後的斯文臉上,有絲妒意、有絲不滿,也有一絲不屑。
任憑個性再如何溫文理智,他畢竟也只是個高中生,面對自己一直喜歡、守護的女孩子被別人追求這種事,自然也會心生不滿。
儘管舒蔓對感情完全無意,以及校內關於他們兩人是不是戀人的猜測和傳聞,都很明顯地透露這男孩子只會被三振出局的必然結果,但是,他仍羨慕這個男孩子敢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意。
他羨慕,也嫉妒……
「是嗎?」她偏過臉不聽。
「要不要念給妳聽?」
「不用了。」她揮揮手。「我沒興趣。」
「妳總是勸我說情書是人家鼓起勇氣、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心意,好歹也要尊重一下,怎麼自己收到時,卻完全不屑一顧呢?舒蔓,妳對愛情的看法,會不會太過極端了?」
「我好像沒有跟你提到過我爸媽是怎麼結婚的,是不是?」她笑容盡失,垂下眼,輕聲開口。
他搖頭,注意到她始終沒有抬頭看他,才補充回答:「沒有。」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普通的窮農家小孩,和大地主的女兒相戀的芭樂故事。」
她看著他被昏黃夕陽拉得好長的影子,淡淡說著。「他們的戀愛故事,是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有一次外婆抱著我看閩南語六點檔,突然有感而發,指著電視屏幕中的男女主角告訴我的。而之間詳情如何,在現在的連續劇裡面也都還找得到,拼拼湊湊一下就可以了。還記得嗎?你曾經問過我相不相信連續劇,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戲劇和人生有時候差異不算太大。」
輕歎一口氣,她抬起頭來仰望飄著暗色雲絮的天空。
「外公當年很反對爸媽在一起,說他們還太年輕,個性也不合,可是媽媽堅持要嫁給爸爸。後來兩個人乾脆私奔,懷了我以後,外公沒辦法,只好答應了。」
「事實證明,現實生活和故事之間最大的差距在於--看起來完美的句點背後,其實才是考驗的開始?」他輕聲問道。
「考驗?」她淡淡笑了下。「沒有那麼誇張啦!現實就是現實,即使看起來像故事,終究還是要回歸到人生中。所以,他們只是慢慢在認清現實,並且試圖逃避、抵抗現實。」
「而妳是無辜的,卻反而受到最大波及。」他定到她眼前,雙手環住她的頭,將她攬入懷裡。
「波及,有嗎?」她吸吸鼻子。「外公、外婆都曾經很疼我的。」
「堅強的受虐兒。」他輕敲她的頭。
「其實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很清楚以爸媽的個性來說,根本就不適合在一起,也一直希望他們可以不要顧慮我,安安心心地分開。可是,為什麼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我卻還是覺得這麼難過呢?在終於感受到解脫的同時,整個心裡卻空空洞洞的,這種混雜快樂和憂傷的情緒,真的好矛盾、好痛苦!」
他將她拉離懷抱,捧著她的臉,手指在她眼眶下的黑影摩挲。「所以妳一整晚都睡不著嗎?怎麼不打電話跟我聊聊?還有,真正讓妳停不住眼淚的,是什麼原因?」
她的眼珠兒溜轉,瞄著他手指仍夾著的淡藍色信紙,而後輕輕推開他捧著她臉頰的手,將信紙抽出。
「只是因為在拿到情書的那一刻,突然覺得一切是如此的諷刺。」她緩緩地將信紙對折,而後撕開,撕痕平整,完美。然後將撕成兩半的紙重疊,再對折,撕開。「我不懂,愛情……究竟是什麼?」
她重複著重疊、對折、撕開的動作,直到信紙再也沒辦法繼續撕下去為止。臉上的表情,很空洞、很無助,也很絕望。
「巽行,你懂嗎?」
「我……也不懂。」他咬牙回答。
「是嗎?」她又歎氣,氣息裡有些微失望。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什麼話好說。
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某一天,他眼睜睜看著一個被他人激烈的愛情所深深傷害的第三人,在他面前,再也流不出眼淚。
他的感情,還沒機會表達就已經夭折了,因為她直接宣判了愛情的死刑。
而後,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美麗的臉上,她不久前才準備為他開啟的心,卻反而閉得更緊,鎖得更牢。
她的人緣還是一樣地好,她的笑容還是耀眼燦爛,她的舉止態度還是那麼活潑,但是,她搬出了家裡,在學校附近租屋,開始過自給自足的生活,原本名列前茅的功課漸漸落後,對週遭一切愈來愈漫不經心。
三年級上學期,她透過甄試考上台北郊區某所私立大學的歷史系,之後對課業更不在乎,打工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學習著讓自己笑得更開心,他卻無奈地看她揮霍著自己的生命。
十九歲的那一年,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守護她,直到她能真正敞開心扉,獲得幸福為止。於是在所有人的扼腕與驚歎聲中,他「失常」地考上她所甄試上的那所大學。
大二時,她終於將他從未放棄過的勸告聽入了耳,嘗試打開心房,接納愛情,但是對像卻不是他,而是她繫上追了她一年多的同班系草。
他到底在做什麼?多年來的努力,竟然只是為他人做嫁?
他為了向她表明心跡,騎機車頂著大太陽找尋許久而發現的那一處無人海灘,再也沒有用武之地。
該看開了吧!只要她能夠幸福,就算會心痛,他也很開心、很滿足了。
二十一歲那一年,他決定轉學,離開了她的視線、她的依賴。
從十四歲那年就已經銘入心底的、那一個深刻的烙印,伴隨著燒紅的揪心,從此以後,離開了他的生命。
如果早知道這個烙印多年之後依然發熱發疼,他當時是不是就能夠勇敢一點、堅決一點?
那些屬於年輕時獨有的青澀情感,關於感動、害怕、逃避與退縮的心緒……
他年少時期所有的、唯一的愛戀,那一年,全部停留在記憶的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