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伽。」
「嗯?」
「我們現在要去什麼國家?」
「塞裡。」
「那裡有很多雕像師嗎?」
「書上沒有提起過。」
「那為什麼一路上列滿了殘疾的雕像?」
「雕像沒有殘疾這種說法。」
「可沒有手臂的雕像不叫殘疾叫什麼呢?」
「呃……」
……
「那伽。」
「嗯?」
「今天在塞裡是什麼重要的節日嗎?」
「書上沒有提起過。」
「街上熙熙攘攘的盛況,書裡居然沒有說明嗎?」
「書裡也不是什麼都說的。」
「那你總看書幹什麼,又不能什麼都知道。」
「……閉嘴。」
…………
碩大的擴音機中突然響起的嘯聲,和洛斯艾爾受驚的尖叫一起震痛了少年的耳膜:有些不耐地用手揉了揉右耳,繼而還是將目光投在了前方。
圓形的廣場像一隻深碗,正中的高台上端放著被紅布蓋住的雕像,人群跳著、湧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正中。
那伽站在階梯的最頂層,和人群拉開了些許距離,視野反而意外得好,當拄著權杖的人緩緩走上高台時,甚至連王冠上鑽石的稜角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嘶……擴音機中傳出劃破空氣的聲響,接著,就是國王沉穩有力的語調。
「安靜,請安靜,我親愛的國民。」
喧囂的聲浪一點點退散,終於沉寂了下來,人們交握著手,期待著那即將到來的一刻。
「我想,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我親愛的國民,」國王力圖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來,「今天,是維納斯雕像正式完成的日子。五年了,我們等待了整整五年的雕像,它的創作者為此殫精力竭,然而,它終於完成了!
「你們很快就能看到,這尊維納斯雕像,就像傳說中的那樣美……不,或許比傳說中的更美,那雙手……那雙天下最美麗的手……我想我還是不說的好,你們,用自己的雙眼去領略這種美麗吧,就讓我們請創作者自己,來拉下作品的帷幕……」
國王的眼神飄向身後,焦點落在了一個長髮的青年身上。
(「哎哎,頭髮都糾結在一起了,忙得沒時間修剪嗎?」)
青年站了起來,像一頭優雅的雄獅,用有如深海般湛藍的雙眼,緩緩地掃視過全場,專注得好似在尋找什麼珍寶。然而,隨著目光的移動,原本期待的神情卻逐漸消彌,轉為了唇畔的低語。
(「那伽,你好像會讀唇語吧?」)
「……嗯。」
(「那,那,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不在……真的不在麼……」
(「不在……誰不在?」)
「……」對於洛斯艾爾沒頭沒腦的提問早就習以為常的那伽只是選擇了緘默。
但是,人群卻並未因青年沮喪的表情而受到絲毫影響,不斷地爆發出一陣陣震耳欲匱的喊聲。
在民眾狂熱的注目禮下,青年拖著腳步踱到了雕像邊,一揚手,扯下了紅色的帷幕。
「好!……」
短促的一聲讚美,歡呼尚來不及收尾,便轉成了驚呼。
大理石雕像在日光下泛著蒼灰色的光芒,擁有完美比例的美神那睥視一切的目光讓人為之傾倒,然而,只是她的雙臂……只有她的雙臂,本該是天下最美麗的手,卻佈滿了紫紅色的斑點,構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半晌才回過神來的國王憤怒地高喊,先是看向雕像師,然而後者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讓國王欲言又止,只能轉為瞪視起了身後的群臣和衛兵。
「我王息怒!」華服和盔甲齊齊跪下。
「負責將雕像運送至此的是誰?」國王絲毫沒有息怒之意,冷冷地掃視著衛兵們問道。
幾個聲音猶豫著答道:「是……是屬下。」
「說!是什麼使雕像受損的?!」
盔甲主人們的頭幾乎要貼到了地面,小心翼翼地交換著眼神,終於有人抬起頭來,顫聲道:「陛下請息怒。屬下等從雕像師處抬出這尊雕像後,一路小心護送,途中沒有任何碰觸,連遮蓋的幕布也未曾掀起分毫。雕像的殘……殘缺,屬下等實在不知。」
臉色鐵青地聽完衛兵的陳述,國王以權杖擊地道:「胡說,難道雕像自己會……」
然而,話音未落,就被雕像師一聲突兀的悲鳴蓋了過去。
「不要了!我不要了!」
高台中央的雕像師像是被逼入絕境般的獅子,搖晃著金色蓬亂的發,忽然朝雕像揮過拳去。
啪!
清脆的聲響在高台底座迸裂,雕像前舉的左手被打落在地,沾上雕像師血跡的外層,居然出現了一條裂縫。
雕像師咬著牙,握緊了尚在淌血的右手。
「什麼美神!什麼神賜的雙手!我不要了,這一切我全都不要了!!」語畢,猶如發了狂的野獸般,突然跳下了高台。
驚恐的人群不自覺地退向了兩邊。
「雕像師!」國王茫然地喊道,「衛兵,衛兵,快攔下他!」
然而,措手不及的衛兵們還來不及撐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雕像師已挾著一陣風,自那伽身側狂奔而去。
***
(「要打招呼嗎,那伽?」)
當因無處棲身而決定在林間露宿的那伽的眼神接觸到雕像師的側臉時,他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踩著落葉的窸嗦聲一旦消失,耳邊便只剩下了風與空氣摩擦的低響。對於那伽的接近,雕像師似乎一無所查,濃密的髮絲垂落在臉頰,將那雙深藍色的瞳孔掩在了陰影下。
那伽不再上前一步,亦無意離開,只是靠著身後的古木,坐了下來。
長久的沉默,最後連風聲也再聽不見,耳膜似乎過濾了一切聲響,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直到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打破了這僵持的狀態。
「你是誰?」
(「乖乖,不要這麼突然說話行不行,嚇死我了……」)
抬眼看著青年的方向,那伽用清澈的聲音回答,「一個吟遊詩人。」
(「一個身無分文只能露宿野外自稱吟遊詩人的無業遊民……」)
「旅行至此?」青年露出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的笑容,「那你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嗯?」那伽挑眉。
「本來……你可以看見這世上最美的雕像的,」青年咬著牙道,一剎那,那伽仿如從他緊蹙的眉間看到了深入骨髓的落寞,「可是……現在沒有了,都沒有了……我最愛的雙手,和美神的雕像……雕像師們苦苦追求的美麗,已經不在了……因為他……」
噤了聲,雕像師近乎暴力地扭起了自己的手指,暗淡的光線下,隱約可見指關節處已經泛了白。
(「他?」)
「他……?」
「沒錯,就因為他……就因為……咦,他叫什麼呢?」雕像師一下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很快又搖著頭將此忽略,「誰知道他叫什麼呢……五年,似乎已經五年都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了……既然他現在走了,那名字也好、什麼也罷,乾脆全部忘記吧……」
是落寞。
重複提起忘記了名字的「他」時,青年眼中流動的,確實是落寞。
那伽看著雕像師,一語不發。
然而再次降臨的沉默,很快就被對方執意打破。
「吟遊詩人,你走過很多國家吧?」
點了點頭,那伽不予置否。
「那麼,一定也聽到過很多故事了?」
(「當然,種了滿山薄雪草的男子、殺光了人民的國王、還有守著屍體的魔法使……給那伽說故事的人可多了∼∼∼」)
「嗯。」
仰起頭,卻閉上了眼,任縱橫交錯的樹枝在臉上投下牢籠般的陰影,雕像師用隱忍的苦悶語氣問道:「那麼,你也一定明白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事了?」
那伽偏頭不答,只是以詢問的眼神回望著雕像師。
「有件事,我很想要知道答案……」
(「什麼事?雕像的手臂怎麼壞的,那伽可不會知道。」)
「嗯……?」
用手撥開垂在額前過長的劉海,雕像師用極力偽裝的平靜聲音道,「反正無事,不如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講一個,擁有世上最美麗雙手的男子的故事。」
調整了坐姿,那伽將手環在膝上,靜靜地看著青年。
「這個男人叫……叫什麼呢?嗯,我說過我忘記了……太久了,因為太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所以,我已經將它忘得一乾二淨。
「這個男人,有一雙很漂亮的手。不不,單用『很漂亮』遠不足以用來形容他的那雙手。真的,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手,簡直像神的恩賜。一見到那雙手,我就明白了,我們苦苦尋覓了幾百年的東西,就在他身上——
「維納斯……那一定就是美神的雙臂。我……不可遏制地愛上了那雙手。」
說這句話時,雕像師臉上的神色一度轉為了苦笑,就著越來越暗淡的光線,他伸出自己的雙手端詳了起來。
(「啊,那雙手……」)
那伽瞇著眼凝視著雕像師的手。
那是一雙佈滿了繭子的手,粗糙且巨大,之前因向雕像揮拳而受傷的地方,早已止住了流血,凝結的疤痕如一個醜陋的記號,覆蓋在食指的關節處。
那是一雙,一點也稱不上美麗的手。
「雪泥之別,」雕像師低喃道,「真的是雪泥之別……我們的雙手。
「那雙美麗的手,讓我愛得發狂。吟遊詩人,你也許不知道,在這個國家,雕像師是代代相傳的,從幾百年前開始,我的老師、老師的老師、老師的老師的老師……我們一直在尋找著,重現這世上最美麗之物的方法,尋找著、美神和她的雙臂所應有的姿態——
「繼承了雕像師之名的我自然也是如此,從四歲學會握雕刻刀開始,就注定要將這尋覓之途繼續下去。
「只是我沒想到它竟然真的出現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雙手……我懇求那雙手的主人留在我身邊,永遠……不,不需要永遠,直到我將他的美麗留在雕像上就好。」
(「那伽,這人可真傻,哪有人說自己愛手,而不是愛手的主人的?」)
聽不見洛斯艾爾的嘲諷,在那伽沉默的傾聽中,雕像師繼續著自己的故事。
「維納斯的身體很快就雕好了,然後,他開始一整天一整天將手舉在我面前。自晨至昏,我總是看著他的手,那雙美麗得讓人窒息的手,我發誓要將它們雕刻出來,用這難以言喻的神賜之物,讓世人驚羨不已。
「可是不知為何……卻總是失敗……
「不知為什麼,明明每一條細小的曲線都是照著他的手雕刻的,完成之後卻總是不像……亦不能說不像,只是沒有他的手那樣的神韻,就好像被抽離了生命的人偶,毫無靈性。」
(「本來就是沒有生命的石頭嘛∼∼∼那伽,這人可真笨得厲害。」)
「為什麼呢……」雕像師撐著頭,回憶已將他拉進了痛苦的深淵。
(「那伽,他不要緊吧?」)
看著雕像師輕顫的肩頭,那伽終於開了口:「所以,你不斷地雕刻?」
點頭。
「為了可以雕塑出像他的手那樣美麗的作品,我不停地雕刻,每天醒來就注視著他、在石頭上開鑿美麗……」男子的淺笑從唇際綻放開來,湛藍的瞳孔中閃著溫柔的目光,越過了時間,停留在遙遠的過往。
「我的生活從來沒有那樣平靜而充實過。每天醒來便握著雕刻刀,什麼也不想,只是看著他、重複地刻畫著他的雙手。
「可是,我卻始終雕刻不出完美的雙手,大理石運來了一塊又一塊,我的手鑿出了血……那時候,他會笑著抱抱我,然後低頭為我包紮,小心翼翼地更換繃帶。手上的傷疤越來越多,這雙手也越來越醜陋,可是,為我包紮的手仍然是那樣美麗……
「不,也許應該說越來越美麗了吧。不知為什麼,那雙白皙、修長的手,綻放的光芒越來越耀眼,幾乎讓我不敢逼視……漸漸的,我無法正視他了……
「一看向他的身影,我就不自覺地臉紅,喉嚨緊得無法出聲,甚至連心跳也可以聽得很真切……
「我很擔心,在將他的雙手完美呈現於雕像之上前,自己就會因這奇怪的病徵而無法握刀。然而我發現,只要他不碰觸我,不對我笑,不專注地看著我,我握刀的手就不會抖得那麼厲害。所以,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不許擁抱我、不許再對我笑、更不許凝視我——只要伸著手,讓我可以專心雕刻就好。
「那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會哭……可是沒有,他照著我的話做了,不再抱我、不再笑、更不再看我。
「我以為,自己終於又可以好好雕刻了,卻不知為何,心跳的感覺停止了,變成了心痛——有時候,痛得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臉紅,心跳……還有心痛,那伽,這個症狀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是什麼……呃,是什麼來著呢,總覺好熟悉……」)
「愛。」那伽低語。
「哎……」雕像師用同樣的聲調重複著這個字眼道,「我想,自己作為雕像師的生命,可能無法更長久了……可是,在這之前我一定要完成雕像——
「世上最美麗的、他的雙手的雕像,唯有這一樣,我一定要完成。
「可我還是一直失敗……」長久累積的懊惱讓男子的眼中流露出幾乎可以稱之為憂傷的情緒來,用手粗暴地揉著自己的金髮,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城市裡,堆滿了我的失敗品,整整一百座雕像,不協調的雙臂,都被我用錘砸得粉碎。
「我被冰冷的石塊和胸口抽痛的感覺,折磨得快要發瘋了。
「他看著我的眼神,一天憂鬱似一天,我知道……雖然我拚命讓自己一心只想著雕像,然而卻就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他想走了……他一定是想離開我,和我那沉悶的雕刻室了。」
無星也無月的夜幕,不知何時籠罩了整片樹林,雕像師的身影,已經只剩下綽約的輪廓了,那伽眨了眨有些乾澀的雙眼,繼續沉默地聽著。
(「說句話嘛,那伽……你睡著了嗎?」)
「安靜,洛斯艾爾。」
男子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連那伽突然的開口也沒有留意,只是逕自說了下去。
「可是,我無法接受他帶著世上最美麗的雙手一起離開,只要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就痛苦得想要打斷自己這笨拙的手指。
「無論能否成功,至少……至少讓我完成這最後一座雕像。那天晚上,我終於這樣求他。
「他吃驚地看著我,那種想要哭泣卻又拚命隱忍的表情,再一次浮現在了他的臉上。
「『真的,真的只再雕刻最後一座』,我連忙安撫他,好怕他立刻就扭頭走開,『最後一次了,無論成功與否,我都絕不會……再留你。』
「他點了點頭,讓我去睡一會兒。從我不許他對我笑以來,他第一次打破了這個禁忌,他笑著說,這次一定會成功地,第一百零一座雕像,一定會有世界上最美麗的雙手,在此之前,請我好好睡一覺。」
輕笑一聲,雕像師突然轉向那伽的方向問道:「吟遊詩人,你猜猜看,這座雕像我倒地完成了沒有?」
「現在正在廣場的高台上。」
「呵呵,原來你都看見了……可是你不知道,你不會知道的。雕像完成的時候,仿如美神再現,那雙手臂,是真正來自神的賞賜……那雙,美得無法言喻的石臂……」
(「奇怪……為什麼他突然就能完成雕像了呢,那伽?」)
那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雕像師卻可以。
「可是,那手臂其實並不是我所雕刻而成的。那天,我從第一百零一塊大理石邊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雙手——
「如同是他雙手翻版的石臂,在大理石的底座邊,有如天賜。」
(「天上沒可能掉一對手臂下來吧……」)
「有了這雙手臂,這座維納斯的雕像,一定會是最完美的——將手臂和身體修葺完成後,我就知道自己的感覺沒有錯。
「完美的……能且只能被稱之為完美的雕像。那雙手臂惟妙惟肖神采奕奕,簡直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我……終於成功了……
「雕像完成的一剎那,我的腦中就只有一個念頭:給他看。
「現在我可以不必顧忌劇烈的心跳和顫抖的雙手了,因我不會再雕刻,這就是我的最高傑作。我想聽他喊著我的名字、對我微笑,凝視著我,然後……用他最美麗的雙手抱住我的身體。
「可是……」
雕像師的聲音突然哽咽了,黑暗中,那哭腔明顯得讓人無法漠視。
(「可是……?」)
「可是,他卻不在了。」那伽的聲調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吃驚的反而是不遠處的哭腔:「不錯……你怎麼知道?」
「只是猜測。」
仍然是肯定的語氣,答得極快,顯是不願解釋。好在,雕像師也未深究。
「他走了……不知在什麼時候……究竟是在我睡得深沉的那個夜晚,還是雕像臨近完成的當口,我也不得而知。總之,他走了,只留下一張字條給我。
「他說:我走了,留下一份禮物給你,祝成功。
「走了呢……我還來不及再問一次他的名字,來不及讓他再對我微笑,來不及在他的眼中找出自己的身影,來不及記住他擁抱我時胸口的溫度……就走了呢……就這樣一去不回……」
哭腔崩潰開來,化為難以壓抑的低泣,然而卻又夾雜著自嘲的苦笑,聲聲詭異。
(「又傻又瘋,這人沒救了……」)
「為什麼……」混合著粗重的鼻音,雕像師用無比困惑的聲音問道,「吟遊詩人啊,你說這究竟是因為什麼?我明明已經完成了最好的雕像,得到了世上最美麗的雙手,為什麼卻無法覺得高興……有了石臂之後,就不再需要看著他的雙手雕刻;其實,他真的可以走了。只是為什麼,我的胸口還是那樣痛?就好像他仍在我身邊抿著嘴不笑時一樣,連呼吸都能感覺到抽痛。」
(「不是因為你那雕像的手生了奇怪的霉斑嗎?」)
「不要了,我不要了。」彷彿正用手捶著泥土,雕像師的身側傳來了規律的低響,「那雕像怎樣都好……和他的離開相比,砸了這第一百零一座雕像,我竟絲毫也不覺得難過。你說,這是因為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麼?」低聲的,那伽反問道。
雕像師沉默了一陣,而後歎息,「大約……是知道的……我所愛的,是他的手,是在他身上會動會為我包紮會抱緊我的手,那雙冰冷的石臂,雖然一樣美麗,我卻總愛不起來……也許,我只是個不合格的雕像師罷了……」
聽著雕像師苦澀的自嘲,那伽只是這樣回答:「我想,你是真的不知道。」
之後,誰也沒有再說過話。
當拂曉的光芒將樹林從無盡的黑暗中拯救出來時,只有那伽閉目的側臉被染上了霞紅色,而雕像師,早已不知所蹤。
「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這個人很過分呢!」
「將人從睡夢中搖醒說『我要走了』不是更過分?」那伽站起身環視著四周,準備離開這片樹林。
「你說,他會去哪裡呢?」
「我有可能會知道麼?」
「呃……他會不會去找那個有著美麗雙手的男子?」
「不會……吧。」
「為什麼哩?」
「因為他始終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什麼?」
「你也始終不明白。」
「哈……?拜託,解釋一下嘛,那伽。我和他不明白的是一件事嗎?究竟是什麼事?」
「……」
「喂喂……」
…………
***
荒野中的維納斯
「那伽。」
「嗯?」
「你到底在這片荒野上走了多久了?」
「三天吧……也許更久。」
「你還打算再走幾天?」
「不走了。」
「咦……咦?!你要放棄和自己的路癡神經搏鬥下去了嗎?」
「……」
少年伸出手,指向目力所及之盡處,順著指尖的射線看去,一間破敗的木屋和一口水井,在這片荒野上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荒野上無遮無避,凌厲的風勢將木屋殘破的門板吹得怦怦作響,門內有一串卵石穿成的簾子隨風亂舞著,發出不規則的撞擊聲。
「進來吧。」一個沙啞的聲音驀地傳了出來。
(「哇,又是個喜歡突然說話的,真要嚇死我嗎?」)
「打擾了。」那伽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點頭致意,這才跨進屋中,轉身插上了門閂——
應該可以稱之為門閂吧,那根蛀得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斷裂的短木棒。
風勢略阻,在半空中糾結的簾子便垂了下來,從一根根細小的簾縫中,隱約可見簾後男子蒼白凹陷的臉頰——
像是失血過多又長期遠離日光的病態面容,卻有著一雙澄淨的眼。
「看你風塵僕僕的樣子,似乎是位旅行者呢。」男子饒有興致地問道。
(「才不是呢,就是個流落街頭的無業遊民!」)
「稱不上旅行者,」那伽搖頭,「只是個一路傳唱聖歌的吟遊詩人。」
「哦,你是從哪裡來的?」男子繼續追問著,甚至忘了現身替客人倒一杯茶。
那伽眨了眨眼,努力思索起自己的來處卻未果,直到洛斯艾爾忍住笑提醒他。
(「東面啊,那伽……雖然你來時幾乎繞了一個圓。」)
「是東面。」
「東面麼,」男子毫無血色的臉上浮現出一層喜悅的光芒,接著問道,「可有經過一個城中擺滿了雕像的國家?」
「有。」那伽點頭。
「那可有……」男子的語氣急促了起來,「可有聽說過關於美神雕像的消息?」
(「哈,何止是雕像,雕像師本人的故事也大聽特聽了一通呢。」)
「有。」那伽仍然只是點頭。
男子的聲音,夾著一絲輕笑傳了過來:「成功了呢……他。」
(「什麼成功了?誰?」)
「關於美神雕像最後的消息是:雕像師親手打斷了一隻石臂。」
「什……不可能啊……」男子吃了一驚,臉色越發得蒼白了,「不可能……那雙手,他說過……那是世上最美麗的手了……」
「也許是手在維納斯身上,讓他無心欣賞了吧。」
「不會的,他最愛那雙手了……比什麼都更愛護的,那雙世上最美麗的手……」
(「喂喂,你們在說些什麼呀?我完全聽不懂誒……」)
「有人會只愛手,而不是手的主人麼?」
短暫的沉默,而後男子意外堅定地回答,「有啊。這樣的故事,我就聽說過一個。」
天色漸黑,風也越來越猛烈了。
門閂被吹得搖晃起來,兩扇木板小幅晃動著,發出吱吱的雜音。
簾後男子的臉,因為思索的表情而嚴肅,卻又因思索的內容而溫柔。
「他是……他也是個雕像師呢。
「幾百年來,雕像師們對完成維納斯雕像的努力從來沒有中斷過,也不停地在尋找著傳說中最美麗的雙臂。因此,那位雕像師,他一看見擁有美麗雙手的男子,立刻就央求對方留在他身邊。
「那麼直接,那麼單純,如深海般湛藍的眼中流露出毫無雜質的目光,讓男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一留,就是五年。」
(「被雕像師逮住的人可真不容易∼∼」)
「雕像師的眼睛很漂亮,聚精會神地雕刻時,更加神采奕奕。他專心研究男子的手時,男子也在專心地研究著他的眼睛。就這樣,他愛上了男子的手,而男子……」
(「愛上了他的眼睛?」)
苦笑了一聲,簾後的男子用有些自暴自棄的口氣說道:「男子,愛上了雕像師。」
「可是,他卻沒辦法將這份愛表達出來,因為他心裡很清楚,雕像師愛的,只有自己的一雙手而已。
「所以,他只好一直忍耐。
「只有當雕像師手受傷的時候,他才可以過去碰觸到心愛的人,避開他那雙令自己著迷的眼睛,為他包紮,甚至……擁抱他一下。
「他們之間,就只有這樣短暫的接觸。」
卡嚓……門閂處傳來了輕微的斷裂聲。
「雕像師……一直都失敗。
「老實說,對於這件事,男子心裡甚至是有些高興的,只有這樣,他才有理由繼續留在雕像師的身邊,偶爾地說些話、抱抱他、然後一直一直凝視著他。
「可是,終於有一天,雕像師沉著臉告訴男子……不許再和他接觸了,說話也好笑也好擁抱也罷,通通都被禁止了。」
(「那伽,你不覺得這話似乎在哪裡聽過嗎?雖然……好像又有一點兒不同。」)
「即便如此,男子還是不願意離開。即便除了自己的雙手,雕像師再不願和自己有任何接觸,男子仍然想留在他身邊,多一天、邊算一天,只要還能再見到他專注雕刻的側臉,就好。
「於是他們就這樣相對無語,重複著雕刻與失敗……直到一百座手臂砸損的雕像被棄置在雕像師的屋外。
「男子一直提心吊膽的那刻,終於還是來了——
「那一天,雕像師突然柔聲對男子說,再雕一座,只再雕一座雕像,無論成功與否,他都不會再挽留男子。
「男子心中的世界,崩潰了。」
卡嚓……門閂幾乎斷開了大半,原本就有許多缺口的木板間出現了一大段空隙,風,從那裡肆無忌憚地湧進了屋內。
「難道雕像師對自己的雙手,也要失去興趣了麼。男子悲哀地想著。
「可是,如果一定要走,他也想給雕像師留下些什麼……留下一份,能讓雕像師高興的禮物。雕像師的笑容,已經幾年沒有出現在唇際過了。」
「能讓他高興的禮物,只有一件。」那伽突然打斷男子的話道。
(「咦,是什麼,那伽?」)
「不錯,只有一件……」男子瞭然地點頭,「你很聰明,吟遊詩人,那你不妨猜猜看,雕像師收到這份禮物後是怎樣的心情呢?」
「這之後的故事,你聽說過嗎?」那伽只是反問。
怔了一怔,男子據實以告,「沒有……後來發生了什麼,我確實都不知曉。」
「既然,」那伽聳了聳肩,「你也不知道結局,又何必問我?」
男子乾澀地笑了起來,「也許……是我太想知道了,所以,忍不住就問了……」
「你可以知道的。」那伽的目光穿過簾子,直視著男子的雙眼道。
而後者只是飛快地轉開了頭,「我又何必執著於這些。」
(「喂喂,你們在說什麼哪,我怎麼一點兒也聽不懂了……?」)
看著男子瘦削的臉頰,那伽低語:「害怕麼?」
男子的肩膀,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隨即垂下了頭,一語不發。
「其實,」那伽的眼神落在一顆橢圓的卵石上,看似漫不經心地道,「你所想知道的,我或許可以回答一二。」
「真的?」重新抬起頭,男子清亮眼中射出的光芒在陰暗的室內幾乎讓人無法逼視。
(「那伽,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了?」)
「不過,我也有些疑問想要請教。」那伽淡淡地說道。
男子點頭,「知無不言。」
風勢越來越烈,卵石穿成的簾子互擊著,發出辟啪的響聲。
「我只有三個問題,」男子說,「第一,維納斯的雕像上究竟有什麼問題,讓雕像師不惜損毀它?」
「雕像的雙臂上,出現了奇怪的紫紅斑點。」
「什麼!」男子低呼,懊惱地皺起了眉,「我該想到的,我本該想到的……」
(「想到……想到什麼?你又不是雕像師。」)
「第二個問題,請問你……曾經見過那位雕像師嗎?」
(「何止見過,聽他絮叨了一晚呢。」)
「見過。」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男子咬著下唇,一臉猶豫之色,過了半晌才終於開了口,「雕像師,他還好嗎?」
「這個問題我的判斷有用麼?」那伽反問。
「你很聰明,我想你不會錯的,而且……」男子苦笑了一下,「我現在還能問別人嗎?」
「那麼,」那伽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好。他很不好。」
「是麼……」男子埋下了頭,「為什麼還是不行?究竟是哪裡錯了呢……?」
(「不是說只有三個問題嗎?那伽,這個人數數好差哦。」)
而那伽只是靜靜地看著男子若隱若現的身影,一語不發。
「對不起,我有些失態了……」不知過了過久,男子終於抬起臉來抱歉地道,他的眼角尚殘留著氤氳的水汽,卻只是不去擦拭。
「那麼,我也只有三個問題。」也許有些殘酷,但那伽仍然開口了。
「請說。」男子不無疲憊地笑著。
「第一,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一個人獨力將自己的雙臂齊齊斬斷?」
(「那伽,你為什麼要問這麼變態的問題?!」)
那伽直視著男子的雙眼,對洛斯艾爾的驚呼充耳不聞。
男子幾乎要流露出讚歎的神情來,快速地答道:「有種鍘刀,可以用腳來操控。」
那伽瞭然地點頭。
「第二,有什麼方法可以將肉臂偽裝成石臂?」
「這片荒野的正北方有條小泉,泉眼中湧出的液體包裹住物體冷卻後,就會有石頭般的堅硬度和透明的色澤。
「最後一個問題,」那伽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頓地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就是自己故事中擁有世上最美麗雙手的男子,知道雕像師離開了你並不幸福,你……會回去找他麼?」
「不會。」男子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因我已不能將他擁抱。」
門閂終於因過猛的力道斷成了兩半,荒野上凜冽的夜風肆無忌憚地穿透了這件木屋,簾子被吹得翻到了拉繩上方,使男子的姿態終於毫無遮攔地顯現在了那伽的眼前。
他的衣袖,空空蕩蕩的兩根衣袖,也隨風在身後糾結著。
「那伽,他沒有手!」
那伽點頭示意自己要離開,男子也沒有挽留。
跨出木屋走了好一陣,洛斯艾爾才如夢初醒般地驚呼道。
「嗯。」那伽卻用毫不詫異地表情應道。
「你怎麼一點也不吃驚,那伽?他沒有手誒!」
「我應該吃驚嗎?」那伽敷衍地問著。
「……總覺得你好像又有什麼事瞞著我。」
「你不是什麼都看到了?」
「可為什麼你好像早就知道?」
「……」
「你確實是早就知道了吧,那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你始終是不明白。」那伽搖了搖頭,隨即不再理會洛斯艾爾的軟磨硬纏,一語不發地,逕自加快了腳步。
***
吟遊詩篇:癡人之愛
假如你要愛,
請別愛有湛藍瞳孔的雕像師。
他的心太笨拙,
聽不懂愛人的訊息。
假如你要愛,
請別愛有美麗雙手的男子。
他的心太笨拙,
找不到愛人的方法。
這世上有種癡人,
學不會何謂完滿。
他們可知一旦擦身而過,
身後的道路,
便會永遠閉合?
當言語無法理解,
當眼神不再釋然,
當靈魂各守一方,
他們將再也尋找不到,
可以擁抱自己的雙臂。
「那伽。」
「嗯?」
「這個國家的人,為什麼都執著於雕像的石臂呢?」
「有麼?」
「怎麼不是……?雕像師還罷,連隱居在荒野的人都很關心這事呢。」
「……因為他們看不清。」
「看不清?看不清什麼?」
「自己的心。」
「什麼意思?我不懂誒,那伽∼∼」
「……」
「你在說我傻嗎,那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