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伽。」
「嗯?」
「這種草,是叫做安布洛西亞吧?」
「嗯。」
「怎麼這裡也會有呢,難道是那個人也來了?」
「按他的行進方向來說,不太可能。」
「那麼……莫非是他?!去看看,去看看嘛,那伽∼∼」
在洛斯艾爾興奮地催促聲中,那伽朝種滿了安布洛西亞的花圃後的小屋走近了幾步。擦拭地一塵不染的木門適時被推了開來,走出來的是個短髮的青年,有一張膚色健康的臉、只是雙眼溫潤得幾乎不像是住在山腳的種花人。
「果然不是那個人呢。」
「嗯。」
不是那個,一路種著安布洛西亞的男子。
前一個國家……再前一個……甚至再前一個……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一路上就種滿了這些綠色的草呢?
不知名的植物,有著不起眼的外表,只是種滿了這一路,倒也自成風景,使得那伽不由得隨著墨綠色的軌跡走了下去,偏離了原來的方向。
「那伽。」
「嗯?」
「這些到底是什麼草?」
「不太清楚。」
「為什麼一連幾個國家都種滿了這樣的草呢?」
「不知道。」
「可是,這些草並不漂亮啊,不如種些花之類的。」
「……」
「那伽,你怎麼了?」
驛道兩邊一望無際的墨綠,被灼人的日光照得折射出耀眼的色澤來。用手扶著發暈的頭,那伽發現,除了這片陌生的草叢,目力所及之處連可以庇蔭之所也無半個。
「那伽?」
「……」
「那伽!」
雙唇早已因乾燥而破裂,一直機械行動著的腳步終於再也抬不起來,一個踉蹌,那伽支撐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想再站起,身體卻有如千斤般沉重。意識慢慢從腦中被抽離了,閉上眼,他終於暫時逃離了這酷熱的環境。
再醒來的時候,額上有冰袋的觸感。
睜開眼,只見一片房簷將自己庇在陰影中,唇是濕潤的,似乎被人沾了水擦拭過。
用手撐起還有些虛脫的身體,不遠處,有一個男子和一位花農模樣的老人正在談論著什麼。
「……西亞種滿的時候,比花開更美呢。」手上捧著一堆種子,男子的表情似乎正在很努力地說服對方。
但老農只是搖了搖頭:「樣子不起眼,不能拿去賣,種了有什麼用呢。」
「喜歡這草的人一定有的,咳,我保證,只要……咦,你醒了?」稍一轉頭,看見了站起的那伽,男子面露喜色道。
身邊的老農也跟著側了側身,「趕路趕得都中暑了,現在的年輕人也真是。要不是有人把你扶到這裡……」一面說,一面瞥了男子一眼。
「謝謝兩位,」那伽點頭致謝道,「不知……有什麼可以報答兩位的地方?」
「不用不用,」男子笑著擺了擺手,「都是出門……咳……出門在外,本來就需互相扶持。」
「是啊,」身邊的老農跟著附和道,「以後走在路上自己當心些,這麼熱的天,至少要多帶幾壺水啊。」
(「水都喝完了,又沒個乘涼的地方。也不曉得是誰,種了這一路的草,不知能用來幹什麼。」)
「是。」那伽只是點頭應道。
男子的頭向先前那伽躺著的搖椅偏了偏,示意他再去休息片刻,一面自顧轉過頭,又和老農爭論起來。
「我不會騙你的,這些草真的有人喜歡,咳,您就種一些吧。」
老農仍是一徑地搖頭:「就算有人喜歡也罷,那條路上已經種得看不見盡頭了,我可不想湊這熱鬧。」
歎了口氣,男子凝神注視著老農,直到在後者的眼中看見了老者被放大的固執。
「那就不麻煩您了,」低下頭,男子將一個麻袋背了起來,「我這就走了。」
「一起走。」那伽不知何時又回到了男子身邊,向老農鞠了一躬,然後一同轉身而去。
「傍晚就沒有這麼熱了。」雖然這樣說,汗水還是從男子的臉頰淌了下來,他一面擦了擦已經濕透的頸項,一面笑著對那伽道。
(「誰說不熱!」)
「嗯。」那伽只是應著,將打量的目光投在男子身後的麻袋中。
麻袋很大,想必也很重,因為男子握著它的手,已經泛起了青筋。
「這個,」似乎是明白那伽在想什麼,男子朝麻袋努了努嘴道,「是種子。」
(「什麼種子?」)
「種子?」稍微上揚的尾音暗示著質詢之意,然而說話的少年早已轉身看向了遠方的那片墨綠。
微微一笑,男子嘉許道:「你真聰明,就是,咳……就是那種植物。」
(「咦,那伽,你已經知道是什麼種子了嗎?好詐,你什麼時候偷看過種子了?」)
「一袋那種草……的種子?」也許是有些詫異吧,但少年的聲音仍然波瀾不驚。
點了點頭,男子喃喃道:「是啊,咳咳……一袋安布洛西亞的種子。」
(「安布洛西亞?」)
「安布洛西亞?」
「對,安布洛西亞,」男子一字一頓地重複著,「很少聽到吧,這個名字?」
(「是完全沒聽說過。」)
那伽認同地頷首。
「沒聽說過,也不奇怪,」男子瞇起眼,像是想起了什麼趣事,嘴角竟不自覺地泛起微笑來,「這種草多長在人跡罕至之處,咳……兼之本身又不起眼,尋常即便看見了,也不會去深究名字吧。」
(「那你是怎麼知道名字的哩?」)
注意到男子突然綻放的笑容,那伽噤了聲,不再打擾身邊的旅伴。
然而沒走多久,男子就停下了腳步。
身畔是一方小湖,只是湖邊的土地早已荒涼,除了幾棵枯木與一片雜草外,再無半點綠意。
放下麻袋,男子一面揉著通紅的手,一面用眼神來回張望著。
(「咦,這麼晚了,他停在這裡做什麼?」)
「種草?」
「噗。」男子似乎是想忍卻沒有忍住,低聲笑了出來,「你果然很聰明,咳……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寒酸。」
「要幫什麼忙麼?」那伽看著清澈的湖水道。
搖了搖頭,男子摞起了衣袖:「不用了,有你陪著我說說話,我已經很高興了。」
「嗯。」找了塊突起的石頭,那伽安靜地坐了下來,看男子用湖邊的破桶勺水,又忙前忙後地鏟土。
(「他還真不嫌累……這麼熱的天。」)
「我希望安布洛西亞可以開遍整片大陸,」不高不低的聲音,男子緩緩地說道。既像是在對那伽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所以,一路走來,求很多人幫我……咳咳……幫我一起種這些草。可是……如果可以的話,咳,我真希望每一株草都是我親手種的。」
(「哈哈,他以為自己有幾雙手?之前三個國家的草如果由一個人來種,得要好多年吧∼∼)
不露痕跡地將左手食指抵在唇際,那伽示意洛斯艾爾不要出聲。
額際的汗和冰涼的湖水一起滴落在鏟過土的坑中,男子小心地撒下了種子,不無遺憾地說道:「我多希望,他第一眼再見到的安布洛西亞——不論在何處——是由我親手種下的啊。」
(「誰種的還不都一樣……」)
「……呃,請問你叫……?」
「那伽。」
「那伽,你喜歡這種草嗎?」男子雖然沒有抬眼,聲音卻滿含期待。
(「有可能會喜歡這麼普通的草嗎……?」)
「……不。」略一遲疑,那伽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
「呵呵……」男子有些尷尬地笑了,「也是,平常誰會喜歡這樣不起眼的草呢?和普通雜草沒多大分別,咳咳,既不美觀、也不似樹木般可以遮蔭,簡直是一無是處嘛……」
像是自己被自己的理由打敗了一般,男子有些難過地沉默了片刻,這才接著道:「可是……他喜歡。他很喜歡這種,叫做安布洛西亞的草。」
(「他?」)
「他?」
「他第一眼看見這種草,就驚喜地跑了過去。那時候,指著地上不起眼的植物又笑又跳的他,看起來真像是個天真的大孩子。」男子的臉終於抬了起來,一雙眼中漾滿了溫柔,穿過風、穿過樹、穿過那伽的身體,將焦點落在了遙遠的天邊。
(「那伽。」)
「嗯。」壓低了聲音,那伽不露痕跡地回應著洛斯艾爾。
(「他在看什麼?」)
「過去。」
(「過去看得見嗎?」)
不及那伽回答,男子突然又開口了。
「難怪……我總覺得這裡很眼熟呢……」感慨的聲音,隱含著欣喜,「腳下有水有草、抬頭雲卷雲舒,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咳……也是在這樣空無一人的地方。只是,那時候面前的不是湖,而是一方深潭,上游還有個瀑布。
「你知道嗎?當時可真真是嚇死我了,我躺在草地上正打著哈欠,突然看見有人從瀑布那裡摔落下來,一瞬間細想的空隙都無,只能跳下去將他抱上來。咳,咳咳……雖然那個瀑布落差不大,可是,他的命也實在好得很,只有肩膀受了些傷,連意識都還清醒著,咳……上了岸看見那些草,他『嘩嘩』吐了幾口水,就撲過去了,呵呵……」
揮動鏟子將最後一鏟土填好,男子走到湖邊蹲下身子,仔細地洗起了自己的雙手。
「他啊,也真是奇怪。當時那個興奮的樣子,讓我以為他一點事也沒有呢……後來才知道不是這樣,他一點也不會水,咳咳……從前不會、那之後就更不會了,離水近一些的地方,他也不肯再去……不過,總是從瀑布上掉下來過,若說不害怕,咳……恐怕也十分奇怪——
「總之,橫豎就是個挺奇怪的人。」
嘴裡說著奇怪,眼角眉梢卻載滿了笑意。那伽用手托著腮,只是安靜地聽男子說話,一語不發。
「更奇怪的是,那會兒,他拉著我的手看地上的草,咳咳……神態親暱得有如家人。直到我問他『你是誰』時,他才微微變了臉色。
「他居然反問我,『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還真是個怪人……」)
「失憶?」那伽挑眉。
「嗯。」
終於洗淨了手,男子走到那伽身側躺了下來,以臂為枕,望著漸漸沉下的夕陽,「是失憶了。開始我還不相信呢,那些奇怪的花花草草知道得一清二楚,怎麼可能會連自己是誰都忘記呢?咳咳……可是,醫生說這是掉進瀑布下的深潭後引起了腦震盪,才導致的部分性失憶。恢復記憶的確切方法,醫生也說不準,咳……好在,他也不介意,我留他在我家住,他就高高興興地住了下來,真的……親暱得像家人般。」
「啪。」突然傳來的拍地聲讓那伽轉過了頭去看男子,男子果然用手敲著身下的土地,笑盈盈地看著那伽,「不來躺一會兒嗎?我和他最喜歡這樣躺著天空下了。咳……等會兒就會有星星從夜幕各個角落一點一點地亮起來,好像點燈一樣,有趣得很呢。」
(「那伽可不喜歡這樣睡在髒兮兮的地上。」)
「不了。」
「你不喜歡嗎……?」一剎那,男子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呃……」那伽欲言又止。
「不用道歉,「男子自己倒有些抱歉地笑了,「你不用道歉的。就像種安布洛西亞一樣,咳……我總希望別人和我、和他的心思一樣,但這是不可能的。」
「……」
「真的,」男子坐了起來,直視著那伽道,「你說,如果所有人都和他喜歡的一樣,那他還有什麼特別的呢?」
(「嘖,本來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只不過是有些別人沒有的習慣罷了。」)
「不過,我偶爾也希望,他喜歡的東西……咳咳……他喜歡的東西可以有更多一些的人瞭解呢。」語畢,男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嗯?」質疑的尾音。
看著先前種下安布洛西亞種子的地方,男子若有所思地問道:「安布洛西亞,究竟代表什麼意思呢?」
(「一種草代表什麼意思?」)
「你沒有問他麼?」那伽反問。
「怎麼可能沒有……」男子苦笑,「但他那時候玩心又起,偏偏就是不肯告訴我,讓我自己去打聽。可又怎麼打聽得到?咳……身邊的人,幾乎連聽也未聽說過這種草。無奈,只好再去央求他,結果他只是神秘地一笑,說這草的意思要隨機而定、不能一概而論,之後又洋洋灑灑說了許多花草的意思,咳咳……我也記不清……再之後,就忘記問他了。」
(「喂……這不是等於什麼也沒說嗎?」)
「為什麼不問呢……」男子自責地說道,「當時我為什麼不執意讓他告訴我呢……咳,這樣總好過現在的一無所知,種下一路的安布洛西亞,卻不知有什麼含義。」
(「還妨礙植木,害人中暑……」)
「能知道的總會知道。」那伽只是低語。
「不錯,」男子握了握拳,仿如這樣做可以給自己帶來勇氣一般,道,「再遇見他時,一定要問個明白,咳咳……然後,就不讓他再走了,哪裡也不讓他去了……
「一走就是三年,隻字未書、音信全無,若給我找著了,絕對、絕對不會再讓他離開第二次……」
「怎麼找?」那伽突然問道,「只憑著一路的野草?」
彷彿是被點到了痛處般,男子懊惱地把臉埋進了雙手中,「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樣找他才好……可是,又不能不找……
「他去了哪裡、和誰相遇、際遇如何,我全都無從得知。咳咳……除了這安布洛西亞,我甚至無法讓他知道我在找他,呵,早知如此,當時就算負氣,也該和他一起上路的。」
(「是啊,那為什麼不一起走呢?」)
「他不會讓你跟的。」那伽只是淡淡地道。
「不錯,他一定不會讓我跟的……」男子的聲音失卻了初時的喜悅,越來越低,幾不可聞,「他說,我是屬於他的未來的,咳……所以,我要在原地等他,在『現在』等著他。而他要去的是『過去』,那裡沒有我,不該與我同行——
「你覺得……他是對的嗎?」
(「什麼過去、現在、未來的,我的頭好暈,那伽∼∼」)
「我沒權利判斷他人行為的正確性。」那伽避而不答。
而男子,似乎也並沒有在等那伽的答案,對方話音剛落,他就大力地搖著頭、咬牙道:「錯!錯!錯!現在想來,這純粹一派胡言!就算他的過去沒有我又如何?
「我已經出現了,我已經在他的生命中了,難道這還會被抹煞麼?!
「因此,不論他的過去如何,咳咳……現在一點也不會改變,不是麼?那他為什麼又不讓我跟呢?無論我看到怎樣的過去,亦不會對我心目中『現在的』他有絲毫影響……我真的,咳咳,真的該跟去的……總好過這樣杳無音信地癡等下去……」
(「等下去,他想回來的時候,總會回來,不然找到也沒用,嘖∼∼」)
那伽幾欲微笑,幸而忍住了——洛斯艾爾很少說出這樣的話來。
抬起眼,男子有些疲憊地看著那伽,「你說……我找得到他嗎?」
「恕難預料。」那伽不答。
「是呵,難以預料呢……咳,咳咳……」天邊第一顆亮起的星辰,在男子的眼中投下了晶瑩的光芒,「就如同我明天將會身在何處、遭遇何人般……其實連明天是生是死,也難以預料呢。」
(「喂喂,幹什麼突然說這些……?」)
「可是,我很怕,咳咳……怕我死了之後,就無法再找他,無法再繼續種安布洛西亞,無法遇見他、親口將當時沒說的話告訴他。咳咳……那伽,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點頭。欠著男子一份情,那伽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先我遇到了那個喜歡安布洛西亞的男子,請幫我轉告他——
「我愛他。咳咳……不論何時,我都在他的未來等著他。」
「好,」想了一想,又再追問道,「如果喜歡安布洛西亞的不止一人呢?」
「那樣喜歡的恐怕只有一個了,」思索著,男子的微笑再度爬上了唇畔,「他的左臂上,咳……有一幅安布洛西亞的紋身。將這樣不起眼的野草紋在身上的人,世上還會有第二個麼?」
那伽仍舊點頭,也只能點頭。
***
山之側
安布洛西亞連成的墨綠色軌跡,在和男子分手後漸漸地退到了視線之外,終於再也看不見蹤影。
究竟過了多久了?久到……那伽幾乎要無法分辨這種植物和雜草了——
好在,一排整齊的安布洛西亞,總算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花圃後的木屋外,站著方才推門而出的青年,溫潤的眼睛注視著那伽,嘴角隱含淺笑,用恰到好處的音量問道:「遠方來的旅行者麼,要不要進來喝一杯茶?」
(「會不會是他,那伽?」)
那伽點了點頭,卻不是對洛斯艾爾。
「那快請進吧。」青年熱情地笑著,轉身將門打開。
在古舊卻乾淨的長椅上坐下,青年忙著清洗用具,用尚冒著熱氣的沸水為那伽砌上一杯茶來。
而那伽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青年的左臂。
天有些涼了,青年穿著長衫,淡青色的衣袖,直落到腕上。
「你在看什麼?」彷彿注意到了那伽的目光,青年笑著問道。
接過青年手中小巧的茶碗,那伽沒有回答,只是將視線收回,移到了茶水上漂浮的綠色梗子上。
「呵,這是門口種的一些草的葉子,」察覺到那伽疑惑的神色,青年解釋道,「別看那草樣子平常,泡起茶來卻很香。」
「是安布洛西亞麼?」那伽開門見山地問道。
「誒,原來你知道,」青年喜形於色道,「你怎麼會知道?認識這種草的人很少呢。」
(「確實少得很,走了幾個國家都沒人聽說過。」)
那伽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道:「你喜歡這種草麼?」
「喜歡……麼,」脫口而出的回答,卻被一個曖昧的尾音改變了意味。青年側著頭,似乎在認真地煩惱著喜不喜歡的問題,溫潤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見青年遲遲沒有改口,那伽只好試探性地再問,「那麼是不喜歡?」
也不是。這一次,青年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
「他的東西,我絕不會不喜歡的。」
(「他?」)
「他。」
青年笑了,那是真正的笑意,從眼底眉梢滿溢出來,「他啊,比誰都喜歡阿布洛西亞這種草,說要種滿整個世界呢。」
「哦?」挑了挑眉,那伽的眼中浮著疑惑。
年輕的客人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似乎讓青年很高興,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他在那伽對面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一偏頭問道:「對了,你是怎麼知道安布洛西亞的?」
「偶爾在路上看見過。」那伽斟酌著詞彙道。
「這種草雖然常在水邊生長,可其實不太顯眼呢。」垂下眼瞼看著茶碗中漂浮的草末,青年淡淡地說。
「嗯。」
「就算種滿了整個世界,也未必能讓人注意到……」
察覺到青年語氣中透著的不尋常,那伽微微瞇起了雙眼。
「說要種滿整個世界的,是……?」試探性地問道。
「是他。」
又笑了,每次說起「他」這個代詞時,青年總會掩不住上揚的嘴角。
(「『他』到底是誰?」)
「他是……?」
「救了我的人,「手托著腮,青年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靦腆,「把我從瀑布下的深潭里拉起來的人。」
(「是他!」)
「……」
(「那伽,你怎麼不說話?那個人不是有話讓你轉達嗎?」)
「……不對。」那伽用手掩著口,不露痕跡地低語。
「什麼?」耳膜捕捉到些許聲音,青年抬眼問道。
搖了搖頭,那伽安靜地看著青年,似乎在等待著下文。
以指腹無意識地撫著茶碗的邊緣,青年緩緩地回應著那伽無聲的質詢。
「那天我掉進河裡的時候,本以為自己死定了。本來我就不會水,何況不遠處還有個瀑布……好在,我的父母雙亡,又沒有兄弟姐妹,即使死了,也沒有多大關係。可是,沒想到,從瀑布直落到潭中,背上痛得如火燎一般時,卻有人從水裡拚命地拉住我的手,將我往上面上拖。
「我想,那時候我應該掙扎得很厲害,因為那個人幾乎也要被我拉進水底。可是很奇怪,在冰冷的河水中,我卻能感覺到他的手異常溫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腕,就像是……死也不會放手的樣子。
「後來,我不再亂動,任憑他把我拉出水面,陽光照在他濕漉的臉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來,幾乎讓我無法逼視。」
(「怎麼不對,那伽?分明就是他嘛!」)
無視著洛斯艾爾的意見,那伽持續著沉默。
呷了口茶,青年有些抱歉地笑著,「真是不好意思,因為難得有人認識安布洛西亞,忍不住就講起了他的事……你聽得很悶吧?」
「不會。」那伽搖頭,頓了一頓,忽又問道,「安布洛西亞這種草,是他教你認識的?」
「嗯!」青年用力地應道,「他真的很喜歡這種植物。當時把我拉上岸後,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轉過身,指著水邊一種不起眼的雜草問我,知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草我總覺得眼熟,似乎哪裡都能看見,可它叫什麼,我卻是真的從未聽聞。
「我這樣回答他,他只是歎了口氣,轉身便走。不知道為什麼……我顧不得喝多了湖水難受的感覺,只是站起身,跟在了他後頭。
「他一路默不作聲地走著,我也一路默不作聲地跟著。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後,也沒有回頭讓我止步,就這樣,一路跟來了這家裡。」
若有所思地看著青年,那伽托起茶碗呷了一口,草末和濃茶一起流入口中,分明是讓人皺眉的苦澀。
「他問我有地方去麼,我說沒有,於是,他就讓我住在了這裡,那麼自然,彷彿不需要理由,本來就該如此。
「那時候,屋外的花圃內就種滿了安布洛西亞。開始幾天,我以為那裡只是長滿了雜草,想要替他修整一下,正被他看見,他氣得大聲呵斥我……我才知道,原來這是他最喜歡的植物,呵呵。
「他每天都會到救起我的瀑布邊去,一徑地看著河水的上游發呆。大部分時候,我總是纏著他一起去,他注視著河面,我就凝望他……我想,他大概一直也不知道我是怎樣看著他的吧,因為他的眼神每次都越過我,那麼專注地看著遠方,讓我有時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在等另外一個人從瀑布掉落下來……?
「然而又怎麼會有別人掉落下來呢。每天兩個人這樣走去河邊,仍然是這樣走回小屋中,經過門外的花圃時,他的情緒常常變得很奇怪……有時會突然得笑出聲來,有時又那樣懊惱,用手抓著自己的頭髮,一臉失望的樣子。
「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嘗試著用安布洛西亞來泡茶。花圃內的草長得太瘋,快要蔓延到屋中,所以我把那些草拔了下來,洗淨沖茶喝。其實……一開始我是覺得這些茶很苦很澀,幾乎要把它們倒光,可是他正巧回來,看著茶碗中漂浮的安布洛西亞,竟微笑著一飲而盡,而且,從此以後就以這茶代水了。
「他真的……很喜歡這種草呢……」
青年說著,又呷了一口茶,眉宇間瞬間一蹙,隨即又舒展了開來。
「偶爾……偶爾我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比不過屋外那綠色的植物。從他在水中用手握住我的那一刻,我想自己已經愛上他了,可是,他似乎只愛安布洛西亞……只愛那種墨綠色不起眼的植物,勝過身邊一切……」
男子溫潤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氤氳水汽,咬著唇,很久才又說道:
「後來……究竟過了多久呢?有一天,他突然說要走。我問他為什麼,他只說是要去在全世界種上安布洛西亞,我說我也一起去,他卻斷然拒絕。
「……對了,最後的時候,他說了句很奇怪的話,你能幫我想想是什麼意思麼?」
(「咦,他說了什麼說了什麼?」)
「什麼?」
「他說,你、也、不能跟來。」
「……」
對於青年的問題,那伽只選擇了沉默,好在,他也沒有再深究下去。
天色已暗,青年微笑著留那伽夜宿,那伽只是搖了搖頭,起身告辭。
「……我有個問題,雖然明知應該猜的不錯,但仍想再問問你本人。」猶豫半刻,那伽最後還是開口了。
「什麼?」青年眨了眨眼道,「讓你聽我絮叨了大半天,實在很過意不去。有什麼想問的儘管說吧,知道的一定奉告。」
「你有紋身嗎?」直截了當地五個字。
有些疑惑的,青年將衣袖翻捲起來,那裡分明有一隻青鳥,正展翅欲飛——
在右臂。
「謝謝,那麼告辭了。」轉過頭,那伽背對著墨綠色的植物漸行漸遠,只留下青年立在原地,似懂非懂的臉上,突然流露出悲慼神色來。
***
水之間
再一次聽到安布洛西亞的名字,又是在數月之後。
靜謐的湖邊,雜草般的植物卻被護養得極好,一個小童邊用手扯著草根,邊以稚嫩的聲音念道:「安∼布∼洛∼西∼亞∼」
(「哇,那伽,我們走過那麼多國家都沒有人知道的植物,這個小孩卻認識,嘖∼」)
那伽卻沒有看那孩子,一雙眼遠遠地望著湖邊的竹屋,一個男子正從竹屋後走來,帶著寵溺的笑容,看著前方的孩童。
「哎,你是?」走到跟前將孩子抱起,這才注意到那伽的男子略有些吃驚地道。
那伽頷首示意:「路經此地的吟遊詩人。」
(「那伽那伽,快問他認不認識安布洛西亞!」)
「安布洛西亞……」目光落在面前的植物上,那伽低聲道。
「咦,你也認識這種草?」男子喜悅的神情似曾相識,「怎樣怎樣,這草很漂亮吧?世上那麼多萬紫千紅,只有這一種墨綠與眾不同。」
(「是麼……?」)
「是麼……?」
「當然是了!還有什麼植物可以像安布洛西亞這樣,美得那麼含蓄?」男子看著腳邊的草,笑得一臉真摯,竟像個大孩子一般。
(「是他嗎?」)
「是嗎?」那伽重複著洛斯艾爾的問題,只換來男子詫異的目光。
「媽媽∼∼」
受男子之邀向竹屋走去的路上,有個少婦從湖面上撐筏而來,男子懷裡的孩童見到她,大聲喊著,掙脫了下地就要向湖邊跑去,卻被一把拉住。
「乖乖在這等著。」男子佯裝嚴厲地說著,只換來少婦一聲輕笑,「呵呵,你總不讓他過來,他一輩子都要不會游泳了。」
「不會就不會,反正我也不會。」男子朝少婦笑著,推開了竹屋的門。
「……不會游泳,為什麼還住在這裡呢?」和少婦點頭致意後,那伽用四個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問道。
男子把手指朝身邊的少婦一指:「她喜歡啊!所以明知道危險,我也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少婦看著他,張口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地笑著。
一室暖風,那伽卻驀然覺得有些涼意襲來。
「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吃過飯,男子推說要散步,拉著那伽走出了竹屋,讓孩童自在他母親懷中撒嬌。
「哦?」那伽挑眉。
「雖然你不說話,卻似乎一直在用打量的目光看著我。」男子緩緩地道,頓了一頓,這才哈哈大笑,「騙你的!我偶爾也會想裝一下高深,別介意啊,吟遊詩人。」
「叫我那伽就好了。」
「那伽你從哪裡來?」男子的眼中寫滿了好奇,盯著那伽問道。
「從種滿了安布洛西亞的國度來。」那伽也毫不顧忌地看著男子的神情。
但後者卻只是高興地拍手道:「那景色一定棒極了,對不對?」
「你不想親眼去看看?」那伽反問。
「想啊!」男子斬釘截鐵般地道,「可是我不能離開這裡。」沒有絲毫遺憾的聲音。
(「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的妻子不會離開這裡,我愛她,還有我們的孩子,所以,」眨了眨在夜空下分外明亮的眼睛,男子理所當然地攤手道,「我怎麼能放下他們兩個獨自離開呢?」
「如果有人在等你呢?」那伽步步緊逼的道。
「哈哈,除了他們,不會有別人在等我了。」
「是麼……?」
「當然,他們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男子的笑容中斂去了孩子般的純真,卻透出深深的寵愛來。
瞇著眼,咬著唇,那伽思忖了很久這才繼續問道:「你們……你的妻子,一直都住在這裡麼?」
「她說她是,我卻是三年前從別處旅行至此的。」
「旅行?為了什麼?」
「我也想知道呢,」男子撫著手,有些誇張地歎息道,「奇怪的是,過去的事情,我卻一點也記不得了。有一天醒來,只發現自已背著行囊躺在樹下,我想自己大概是在旅行吧,所以就繼續旅行了下去,一直走到了這裡。」
(「那伽,他也失憶了?」)
「你是說你失憶了?」
「也許是該這麼說呢。不過我倒並不介意,反正大抵就是些無關緊要的回憶罷了。」男子聳著肩,無所謂地道。
「你怎麼知道是無關緊要的呢?」
「除了妻子和孩子,其他所有的事對現在的我來說,都無關緊要。」男子笑著道。
混合著寵愛與天真的笑容,一時讓那伽分不清算溫柔還是殘忍。
夜空中漸漸亮起了點點星光,抬著頭,男子突然歎了口氣,「這樣的夜晚,如果可以有兩個人躺在山頂看繁星多好。」
怔了一怔,那伽注視著男子的目光,變得飄忽不定。
「那伽。」
「嗯?」清晨醒來,竹屋內早已無人,走到屋外,遠遠的只看見少婦撐著筏遠去的波痕,男子和孩童早已不見蹤影。挑了塊巨石,背靠著坐下,那伽沉默不語地看著地上的安布洛西亞。
「那伽,你說他是滿世界種安布洛西亞的那個傻瓜提起的人嗎?」
「……」
「回答我啦,那伽∼∼」
「……」
「你是不是也不確定,那伽?」
「……是。」
「我覺得好安慰∼∼」
「……」
背後的湖面突然傳來拍水聲,緊接著,孩童尖銳地嗓音就項了起來:「爸爸,來啊,來追我啊∼∼來嘛,我到湖裡玩了哦,我……嗚……爸……咳咳……爸爸!」
驚覺有些不對勁,那伽轉身從大石後站起來,然後落入他眼簾的,是男子慌張地跑進湖中,不顧一切將揮舞著雙手掙扎的孩童抱在懷裡的情景。
「傻瓜!告訴你不要玩水了,你想嚇死我嗎!好了好了,寶貝不哭,以後千萬別和爸爸玩這個了,掉進水裡的感覺,爸爸一輩子也不會忘的……五年前如果不是有人救了爸爸,現在哪還有你?聽到沒,寶貝乖,我們以後不玩水了……好了好了,別哭了……」
(「他……他還記得溺水被救的事!他不是失憶了嗎……?」)
「……」
(「喂,那伽,你倒是說句話啊!」)
壓低了身子,那伽隱在石塊後,沒有半分露面的意思,雙唇更是緊緊抿著,只有一雙眼直直地注視著湖邊的二人。
「來,先上岸去。」懷裡抱著孩子,男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湖面。
孩童仰起猶帶著淚光的小臉問道:「爸爸你不是怕水麼,怎麼還敢跳下來?」
「為了你和媽媽,爸爸什麼也不怕!」刮一下孩童的鼻子,男子寵溺的笑容重現在唇際,「來,先把濕衣服脫下來,免得著涼了。」
「嗯!」
被水浸透的上衣從兩個人身上脫了下來,男子使勁絞著,沒有留意到那伽是何時站到了他面前。
看著男子左手臂上墨綠色的安布洛西亞紋身,那伽冷冷地道:「有人托我帶話給你。」
「咦,什麼?」被那伽的出現嚇了一跳的男子反射性地問道。
「『我愛他。不論何時,我都在他的未來等著他。』以上。」
那一瞬,男子的面容痛苦地扭曲了起來待張口欲言時,突然又轉為了一貫的笑容,視線穿過了那伽的身畔,直落在一片湖光瀲灩之上。
轉過身,那伽在男子的視線盡頭看見了撐筏歸來的少婦。
***
「我走了,不用送了。」對著百般推辭不必相送卻還是送出竹林的男子,那伽第四次這樣說道。
男子終於停下了腳步,躊躇著,將一雙手絞得發白。
轉過身,那伽當真就大步走開。
「等等!」男子終於急急喊道。
回頭,挑眉看著男子。
「他……他還好嗎?」幾不可聞的聲音,與不敢抬起的眼眸。
「……」難以回答的問題,那伽選擇直接略過。
「讓他別再等我了。」男子的頭,越發地低了。
搖頭,那伽拒絕:「我欠他一個人情,才替他傳話。至於你,請自行告之。」
「算了……」男子又笑,這一次,既不見純真也沒有寵溺,只是種慘然的苦笑,「反正,我們也沒有什麼瓜葛了……」
(「誰說沒有!他說要為你種滿整片大陸的安布洛西亞啊!」)
「安布洛西亞……他想知道這草的含義。」
「我沒有告訴過他麼……」男子喃喃地道,「算了,不如告訴你好了,吟遊詩人。你如果將它唱出來,也許有一天,他也會知道的。」
「……請說。」
「你……聽說過范倫第節嗎?」男子突然問道。
皺著眉,那伽搜索著回憶的零星片段,「是遠方某個國家中流行的,向心愛之人示愛的節日麼?」
點了點頭,男子道:「范倫第節的時候,男人會給心愛的女人送花,其中送得最多的,叫做玫瑰。玫瑰按照數量的不同,有著不同的含意……」
(「問你安布洛西亞,扯什麼玫瑰呢?」)
「……安布洛西亞也是如此,所以我從前才想逗他費神去猜。」彷如明瞭了男子的意思那伽靜靜地注視著對方。
「安布洛西亞,隨著數目的變化,意思也截然不同。
「一株安布洛西亞代表幸福;兩株是分離;而三株則是,天各一方。」
***
吟遊詩篇:三分寂寞
一路前行的旅人,
你的眼中是誰的身影?
為何你從不回頭,
終點映現的卻是歷歷往昔?
你所追尋的是一片鏡花,
追尋著你的是一場水月,
你們的目光太過相似,
只能夠看見,
別人的過往。
三個人的羈絆,
像一條綿長的射線,
即使再跨過千山萬水,
也等不到交會的時刻。
也許你並不知曉,
那道綠色的軌跡延綿得太久,
變成了深壑,
這世界剩下的,
就只有三分寂寞。
「那伽。」
「嗯?」
「其實他們可以幸福的啊。」
「哦?」
「只要那個種安布洛西亞的人,回到等他的人身邊去不就好了嗎?」
「……是麼?」
「不是嗎?」
「……」
「難道那伽不這麼認為嗎?」
「他的眼中沒有未來。」
「他……哪個他,這樣說,我聽不懂呢。」
「……那麼,他們的眼中沒有未來。」
「什麼?他們是……」
疑惑的聲音在一片安布洛西亞前戛然而止,那伽想要尋找植物的盡頭,然而哪裡都沒有。
它們也像是一條射線從遠方而來,向遠方而去。
永不回頭,永無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