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從巴黎回來。」
「巴黎?」他眼中有了幾分神往,甚至有了些孩子似的好奇,「我從小就很嚮往那個地方,讀過很多關於巴黎的書,真想親眼去看看,是不是和書裡寫的一樣,巴黎,當然還有羅馬……」他的眼光落在遠方某個地方,似乎正沉溺於童年的某種幻想中。
我坐到一塊大岩石上,微笑地看著他孩子氣的出神表情,順手拔起一把野草,我問他:「你沒有去過歐洲嗎?」
「沒有。」他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出生的地方。」
「你到巴黎最想看的什麼呢?香榭里捨?盧浮宮?」
「我最想看的是——巴士底獄。」
「什麼?」我吃了一驚,「你最想去看監獄?」
「它讓我想起了歷史,在1789年的時候,巴士底獄的大門被衝開,小時候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我就在想,那會是什麼樣的場景?當時一定有沖天的火光,把天空都照亮了……多年來,這幅想像的場景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你一定是堅定的共和派了!」我笑著說,「喜歡看盧梭的書,喜歡大自然,推崇浪漫主義文學,拜倫雪萊和湖畔派詩人,一提到自由民主平等就雙眼放光,巴黎的沙龍裡常有這類人物。」
他苦笑了一下,「貴族沙龍裡的平等自由……」
他原來一直站著說話,這時大概累了,他坐了下來,坐在草地上,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傍晚的陽光照耀在我們身上,讓人感到幾分燥熱,我取出了折扇,他扯開了白襯衫的扣子,露出大片微瘦但結實的胸膛,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銅質的小護身符,在淺棕色的肌膚襯托下,造型顯得格外奇特和粗獷。注意到我在注視著他的胸前,他的臉微微紅了,掩了掩自己的衣襟。
他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感到自己的唐突,我的臉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肉體是沉重的,自由只存在於內心。」他扭頭望向湖面,久久地凝視著,「即使身體被束縛了,靈魂照樣可以是自由的。」
「不同意。對我來說,身體的自由才第一重要,這樣我才能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到世界各地去旅遊,然後你會知道世界有多麼的大。」
他不說話,把長笛湊到嘴邊。
清澈的笛聲悠悠響起,如撼人心魄的無形的網,猛然間撒向大地和天空,網中萬物如被天籟喚起了新的生命,雲在飛,蘆葦顫動著纖弱的身姿,鳥兒們奮飛的影子投於湖心,大湖如光影流動的紅寶石,瞬間神光離合。
笛聲直上雲端,久久地迴盪在南美廣袤的大地和天空……
一曲終了,湖面平靜無波。他微閉雙眼,彷彿仍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
「我用腿旅行,而你用音樂旅行,剛才你在飛,從空中俯瞰大地,和大自然做著心靈的對話……」我托著下巴,低低地說。
他睜開眼睛,眼中閃著愉快的光,「您真是我見過的最……最聰明的女子。」他略略有點口吃,臉也微微紅了,「和您談話讓人很愉快,我……我還從來沒和人進行過這樣的談話。」
「你沒有同學或者朋友嗎?」
他搖搖頭,「我所有的教育都在莊園裡完成,我很少出門。我也沒有朋友。」
「音樂呢?你沒上過專門學校?」
「我受過音樂方面的訓練,他們發現我小時候有音樂天賦。」
「你笛子吹得很好,真的。我聽過很多大師的演奏,他們技巧上可能更純熟,可他們沒有你的激情。」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陰影,他低低地說:「如果你沒有別的寄托,就會把全部感情貫注在音樂裡。小時候,音樂是我最大的快樂。」
「你還有別的愛好嗎?」
「我喜歡看書,閒暇的時候偷偷躲著看書。結果——音樂和書籍鼓勵了我胡思亂想,」他輕輕一笑,「小時候,我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經常病在床上,我一邊看著太陽從東邊慢慢移到西邊,一邊做著我的白日夢。」
「你都夢見些什麼呢?」
「很多,書上看來的,或者聽故事聽來的,還有我自己的杜撰。我會幻想天堂是什麼樣子,想像中,天堂裡有一個果園,樹上結著金蘋果,小天使飛……飛來飛去,手裡拿著小弓箭射那些蘋果,當然到處都是好聽的音樂……」他有點不好意思,侷促地笑了笑,「您一定覺得很無聊吧?」
「我可不喜歡躺在床上,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生病,一生病就大吵大鬧。」我說,「我喜歡騎馬,釣魚,還有爬山。」
「當然您和我不一樣。您……您是那麼生機勃勃,剛才您牽著馬走過來,渾身沐浴在陽光下,我就……我就在想,您看上去像書裡說的『大地的女兒』。」
他一緊張就會略帶口吃,纖長的手指神經質地扭來扭去。
大地的女兒,他想出來的這個詞兒多好聽,我注視著前方,橙紅色的夕陽正把大地渲染得美麗無比。
他真是一個矛盾的人。第一眼,他給人冷靜和孤傲的感覺,似乎想謹慎地與人保持距離。但一旦攻破了那道防線,他就會有所變化,羞澀,甚至有幾分孩子氣,如蚌一樣堅硬的殼一旦被打開,就會接觸到柔軟的內在,他甚至不太習慣於社交吧?
「剛才我走過來時,你正在吹的那首曲子,再吹一遍,好嗎?」
他吹的是一首南美的民謠,我很熟悉,小時候保姆給我多次唱過,《流浪者和他的狗》,講述一個老流浪漢失去了他的妻子,又失去了他的孩子,最後連他相依為命的狗也死去了,他一個人孤獨地走上新的旅程。
和著笛聲,我低聲唱了起來,唱到最後一句:「明天我將一個人上路,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都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我抬起頭,輕輕地說:「這才真正是大地的吟唱,不是嗎?」
此刻落日的餘暉映在我的臉上,他不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我忽然驚覺,太陽已快下沉到地平線,時間流逝得飛快。我跳了起來,嚷道:「糟糕,我完全忘記了時間,我要走了,否則他們會怪我遲到的。」
他望著我,眼中分明閃過一絲依戀,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
我向他伸過手去,「和你在一起真愉快,心裡怎麼想就可以怎麼說,我喜歡這種感覺。」
他猶豫了一下,嘴唇在我手背輕輕一掠,依舊什麼也沒說。
我牽過馬匹,微笑著回頭向他招手,「你的笛聲,在方圓幾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聽見,所以,我們還會見面的,我堅信這點。」我衝他做了個鬼臉,「下次你笛聲一響,可能我就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你面前,我喜歡這種相遇。」
我放聲大笑著,縱馬而去。
騎在馬上,我想,我甚至沒有問他的姓名,他也沒問,但,一切又顯得多麼自然。我是個喜歡冒險的人,總是不按牌理出牌,今天的遭遇算一次新的冒險嗎?多麼的新奇,又多麼的刺激。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
走進畫眉莊園的時候,我發覺這幾年莊園的外觀又有了很大變化,西班牙別墅式的主宅整飭一新,又添加了迴廊、涼亭等附屬構築,花園中心的噴泉噴著水,佇立著阿波羅和維納斯的大型雕塑,圍牆一帶,番紅花、玫瑰、火鶴花開得火一樣茂盛,一切都像經一個有品位的大手筆重新打理過。
馬爾斯在大門口,看見我來,有幾分責怪地問我:「你比我先出發,怎麼現在才到?大家都在等你?哦,你的臉怎麼紅了?」
「大概被太陽曬的,我在原野上跑了一大圈。」我微笑著說。
「真是老毛病了。」他憐惜地拍了拍我的頭,「先好好參觀一下這座莊園,發現變了很多吧?」
「當然。姑媽請了設計師吧?我記得她的藝術品位糟糕透了。」我悄悄做個鬼臉。
「都是海倫娜的手筆。姑媽搬去裡約以後,這裡全是海倫娜在料理。」走在莊園幽靜的小路上,馬爾斯說,「今天太巧了,安東尼也在,還記得那傢伙嗎?」
「怎麼會不記得?你,裡奧,安東尼那時候是分不開的三個人,總是你追著我,我追著你。他不是去德國學醫了嗎?」
「他早就學成歸來了。這傢伙,這次居然當了一個探險隊的隨隊醫生,跑去亞馬遜河,據他說,經歷過九死一生,一會兒聽他給你吹吧。」
「太有意思了。這個沉悶的傢伙居然跑去亞馬遜河,應該讓我去才對!」我笑著說,覺得很興奮。
「還有讓你驚奇的消息,海倫娜和安東尼訂婚了。」
「什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怎麼會走到一起?」
馬爾斯淡淡一笑,「人生就是這樣,一切可能皆會發生。」
我們走到了莊園的後門,這裡通向甘蔗園,我看見空地上聳立著一座高台,上面有一個高大的黑鐵架,顯得突兀而粗野,和莊園的幽雅景致很不協調。
「那是什麼?馬爾斯?」
「那是懲罰黑奴的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