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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王記 第三章 作者:桔桔
    「轟」地一聲巨響,船身劇烈地搖晃了幾下,我像一條曬乾的鹹魚似地從床上甩到艙板上,肚皮朝下貼在骯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木板上,長一口短一口地抽氣,渾身上下像被亂石砸過一般,每一塊骨頭都在呻吟呼痛,肩上一片濕熱,伴著鈍鈍的痛覺,想來是傷口又裂開了。

    門外傳來柳清風大呼小叫的聲音,我的耳膜還在嗡嗡作響,頭暈眼花的症狀卻大大減輕,神志清醒了不少,也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身上穿肌透骨的疼痛。

    「煙瀾!煙瀾!」柳清風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見我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樣子突然停下腳步,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煙瀾——」

    耳朵響得更厲害了,我費力地撐起上身,聲如蚊吟,氣若游絲,呻吟道:「我還沒死……」

    「煙瀾!」柳清風大喜,撲過來扶住我,拿過一旁的鹿皮袋湊到我唇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們靠岸了!煙瀾煙瀾,我們得救了!」

    吞嚥了幾口水,我的幾乎停滯的大腦再度運轉,靠岸了,是不是意味著:不用再啃那硬得硌牙的干饅頭和腥臭撲鼻的鹹魚?腸胃被荼毒了六七日下來,現下就是給我一把野草我都會抱住狂嚼。

    柳清風絕對是個體貼入微的人,當下捧來黃中透灰的干饅頭和一碟鹹魚乾,柔聲道:「好不容易不吐了,吃些東西吧。」

    我口中泛酸,腹中雷鳴,一手卻不由自主地拿起一隻饅頭朝對面艙板砸去,「砰」地一聲又反彈到底板,跳了幾跳才平靜下來。

    柳清風目瞪口呆地看我,他不知道我想這麼做已經很久了,一路上除非餓得手腳發軟否則我是絕不肯碰它一下的,他也不知道我每次捏著鼻子吃完飯後都會衝到甲板上嘔吐並不全是因為暈船,只可憐了船隻周圍那些肚皮翻白的色兒,天降橫禍,阿彌陀佛。

    「寧死不可沒節操。」我拋給他一句解釋,靠在床沿上閉目養神,柳清風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捂著嘴巴猛咳,我不理他,與其鬥嘴,不如留著力氣上岸找點合口的東西。

    這條船本是漁民廢棄的漁舟,只有兩個船艙,窄小破舊,倒還算結實,一路風吹浪打也沒散架,只是裡裡外外早已浸透著一股子魚腥味兒,這幾日下來也適應了,久而不聞其臭,現在的我真是無比盼望陸地上草青青樹榮榮的花香葉香泥土香。

    片刻之後,氣血通暢了些,我站起身,拉著柳清風,充滿期待地步向艙門,「上岸。」

    上了甲板,我就呆住了,轉著圈看看了四周,歎了口氣:「柳兄,這不是靠岸,是觸礁。」

    數十丈之外遙遙可見島嶼,關鍵是:我們怎麼過去?

    我們的船陷在幾塊礁巖中間,側邊的船板已撞得稀爛,只是被礁石卡住才沒有沉下去,看得出這是個十幾丈寬的礁石圈,密密實實地環住海島,阻隔了近前的船隻,礁石圈至海島邊緣是幾十丈水域,寬敞空闊,波濤暗湧,讓人徒生「望洋興歎」之感。

    抬頭看看天色,黑雲聚頂,暴雨將至。

    老天,我一向敬你三分,你竟如此侍我!

    半炷香的功夫後,我和柳清風一人扛著塊破舢板,搖搖擺擺地踩著礁石跳過去,然後以板代舟,在水中浮沉劃了半個時辰,腳底才觸著細軟的白沙,等到拖泥帶水地爬上岸,我立時一頭栽到沙灘上,只差沒在上面打滾。

    傷口被海水浸過,更是如烈火灼燒一般地疼痛。

    三月,春暖花開,按理說我應該迷醉於桃花樹下美人膝頭,而不是身陷孤島四顧汪洋;應該流連於秦樓楚館舞榭歌台,而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最重要的一點:應該是纖絲細縷浮雲飛渡,而不是像方纔那樣,狗刨水蛙蹬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就算是一棵雜草,也有捍衛臉面的權利,何況我一向自認為如松似柏、耿介拔俗,行走江湖近十年,素來是風流倜儻衣袂翩翩,幾時像現在這樣,發蓬如鬼面帶菜色兩頰深陷指甲黑淤嘴唇乾裂……再加上一身皺如抹布的衣裳已散發出抹布的味道,真個「色味俱全,香飄十里」。

    幸好沒外人看見。

    才這麼想著,一雙錦緞軟底靴出現在我視野正中,順著看上去,只見那人長身而立,一襲素色錦衫,寬袍廣袖,纖塵不染,面容俊美無瑕,眉眼含笑,雙唇卻抿出一線冷漠孤絕,一言不發地與我對視。

    我眨眨眼,確定了面前這位不是因為眼花產生的幻覺,乾脆翻個身平躺在沙地上,朝上看比較不累。

    「宮主。」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走到男人身側道:「此人猥瑣不堪,想來是下九流的小賊,任他自生自滅吧。」

    我挑眉,好一個以貌取人兼口沒遮攔的小鬼!僕不教,主之過。目光轉回到男人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視,對方卻笑了,俯身問道:「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李節操。」我丟給他三個字,內力盡失,敵我未辨,只好隨口編個名字哄人,再說現下這一身狼狽,報出本名怕要被認識的人笑死。

    「芥草?倒真是貼切。」那小丫頭繼續潑我冷水,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索性閉上眼,懶得與她一般見識。

    「小鶯,不得無禮!」男人低斥了聲,隨即一陣淡雅的清香沁入鼻端,一雙溫暖的手臂環住我的腰,身體一晃,已被帶了起來,我睜開眼眼,詫異道:

    「你……」

    他緊擁著我,又吩咐隨從帶上癱在一邊的柳清風,突然皺皺眉頭,薄唇湊近我的耳邊,輕道:「你好臭。」

    ***

    窗外雷聲陣陣,暴雨傾盆,泡在飄著草藥香味的熱水中,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洗浴時,從侍候我的兩個丫頭口中得知,此島為蓬萊島,島主楚逍,也就是她們的「宮主」。

    從青蛇鞭下逃逸到蓬萊仙島,又被江湖上人稱「孤掌斷雲間」的楚大島主所救,我算不算是否極泰來?

    從頭到腳都洗乾淨了,兩個丫頭替我包紮傷口、著衣束髮,圓臉的小雙突然抿嘴一笑:「小鶯姐這回可是看走眼了。」

    一面牆的銅鏡中,清清楚楚映出我身形面容,雖略帶憔悴,仍不掩容光,收拾好了,門外小廝來報:「宮主請李公子移步初雲廳用膳。」

    「請。」我對小廝作了個手勢,由他帶路。

    雨下得昏天黑地,廊下已掌了燈火,曲曲折折的迴廊一眼望過去,像點綴了一串紅珠,光芒耀眼,分外好看,我心不在焉地東瞧西看,不一會兒,來到一處清幽雅致的花廳前,抬頭一看,匾額一具,草書「初雲」二字,筆法瀟灑隨性、狷狂不羈。

    小鶯正立在門前相迎,瞪圓了一雙杏眼,指著我問:「李節操……李公子?」

    芥草變節操,下九流小賊搖身一變成了濁世佳公子,待遇也扶搖直上。

    我拱手一禮,笑道:「正是在下。」

    小鶯羞紅了一張俏臉,福了一福,低語道:「得罪之處,公子莫怪。」

    「哪裡哪裡。」我客套著,跟著她進了花廳,桌上已佈滿了酒菜,香氣襲人,楚逍換了一身月白衣衫,正立在窗前,笑吟吟地看著我。

    初見面時匆匆幾瞥,只留了大概印象,現下細細看來,這楚逍絕對是個能讓天下女子癡狂的主兒,高挑的身材,修眉鳳目,眼眸漆黑如夜,眼波流轉間惑人心神,笑容親切而又疏離,邪魅中帶著清寧,狷狂中含著溫雅,淡定平和的神情彷彿歷盡風雨遊遍芳叢之後的慵懶放肆,又好像未諳人事純澈如水的潔淨無瑕,很矛盾,卻在他身上結合得絲絲密密天衣無縫,沒半點兒不協調,是狂風駭浪與潺潺弱水的奇妙復合,渾然天成,引人神往。

    但對於我極度空虛的胃腸而言,他再好看也比不上一隻燒雞。

    我皮笑肉不笑地跟他客套,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視線不往桌上溜。「多謝楚公子相救,李某銘感五內,沒齒不忘。」

    那雙美麗無匹的黑瞳定定地疑在我身上,半晌,楚逍展顏一笑:「煙瀾,這名字不好,水火不容,五行相剋。」

    「哦?」我吃了一驚,很快回過神來,道:「何解?」

    荷葉雞聞起來真的很香啊……

    「火生煙,水起瀾,是以不容。」

    火烤雁翅光潤細嫩,口水……

    我扯出一個笑容:「煙籠寒水,萍末微瀾。」

    煙熏火腿混著翠綠的鮮荀,直接刺激著我的視覺……

    楚逍微抿了下唇,欲言又止,未了道:「李兄真是妙人。」

    李子蒸酥排……

    難道他看出我的饞相了?我趕忙調整了個誠意萬千的表情,道:「在下並非有意欺瞞,只是……」

    「只是一時興起。」楚逍接了半句,我心知抵賴也沒用,乾脆點頭承認,順便問:「楚宮主何時認出在下?」

    當時那個邋遢相,只怕我最親密的紅粉小蝶親臨都難以辨識,他要認成丐幫弟子還情有可原,認出本尊來我當然不服氣。

    他歎了口氣:「在下雖長居島上,也會與中原好友互通音訊。九公子的名號如雷貫耳,在下神交已久,豈會不識?」

    聽來冠冕堂皇,實則漏洞百出,我懶得與他辯解,虛應道:「抬舉了。」

    對視了許久,久到我快要因飢餓而虛脫,楚逍才開了金口:「飯食粗陋,李兄還請將就。」

    我連謝字都不敢說,生怕一張嘴口水掉出來,趕忙落座,取了象牙箸,開始大快朵頤。

    楚逍坐在對面,邊欣賞我的吃相邊自斟自飲,待我吃飽喝足,又親手盛了碗蜜梅蓮藕羹遞過來,給我消食和胃。

    主人這麼慇勤周到,我也不好跟他客氣,接過來細細品嚐,胃袋滿了腦袋也比較靈光了,這才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楚宮主,我的朋友現下如何?」

    楚逍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在下已派人服侍,李兄不必掛懷。」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柳清風再度被拋到腦後。

    一時無語,對著楚逍俊美的面容,我開始呵欠連連,下雨天本來就適合昏睡,何況我這身乏體虛之人,更是睏倦已極,楚逍倒像是有不少話要說的樣子,見我沒精打采,也就罷了,招了下人來帶我去休息。

    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清晨,一夜的瓢潑,終於雨收雲散,陽光明媚得暖人,樓外鳥語花香,清新如畫,濕潤清爽的空氣沁人肺腑,我對著窗子伸了個懶腰,只覺通體舒暢,俯瞰窗下草木籠蔥,百花爭妍,幽幽香氣包裹週身,讓人心情大好。

    小雙正幫我梳頭,及腰的長髮以一條淺碧色絲絛繫於腦後,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在背上披著,倒是隨性自如。

    「小雙。」我抓住小丫頭問話:「你家主子去過中原嗎?」

    小雙搖搖頭,道:「宮主有時會乘船出海,但也是半日往返,算是從未離開過本島。」

    那般鍾靈毓秀之人,想來也是遠離塵世,無慾無求,與我這紅塵浪子絕不是一條道上的。

    「節操!」柳清風輕快地跑上樓,叫道:「你沒事了?太好了!我一直在擔心你……」

    我一直在疑惑楚逍是怎麼一眼認出我的,但絕不會懷疑是柳清風相告,看看現在這場面也知道不可能,人家早把我老底套乾淨了,就他一人還裝得意興盎然,我歎了口氣,拉他坐下。「清風,我與楚宮主已通了姓名。」

    這樣說起來面子上比較過得去,眼角餘光瞥到小雙想笑不敢笑,一張可愛的娃娃臉脹得通紅。

    「哦。」柳清風鬆了口氣,抱怨道:「早說嘛,弄個那麼難聽的名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

    懶得理他,由著小雙幫我整好衣服,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報:「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

    歸燕樓。

    與其說被丫頭領過去,倒不如說是被一陣琴聲引了進去,拐過曲曲折折的迴廊,清雅悠揚的樂音縈繞耳間,我竟有瞬間的失神。

    楚逍長髮未綰,如水般披瀉在身後,眉梢眼角儘是清明,柔柔地凝在我身上,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撫琴弦,奏流水之音,時而激越昂揚,時而纏綿幽怨;勁時如山摧地裂,柔時似春花半開;像駿馬奔騰,驚起狂沙無數,又像乳燕嬌啼,喚起半縷相思。

    楚天雲雨,逍遙物外。

    楚逍、楚逍……我呆站在原地,任這個名字在胸中百轉千回,掀起莫以名狀的熱潮。

    舒緩平和的樂音漸漸轉向賁急,我的神志彷彿已被牢牢鎖住,胸口翻騰不已,被越來越緊迫的琴聲挑撥著、催動著,體內真氣流竄奔騰,不能自已,終於在一聲裂弦之後,噴出一口鮮血,前襟盡染。

    「煙瀾!」柳清風大驚失色,伸手過來扶我,轉頭向楚逍怒道:「楚宮主,這是為何?」

    楚逍看了他一眼,抽過帕子拭手,輕描淡寫道:「來人,侍侯李公子更衣。」

    柳清風還想說什麼,我一把拉過他,對楚逍點點頭,道了聲:「多謝。」便跟著侍女回房換洗。

    「九重音?」柳青風一臉不解地看著我。「真有這東西?」

    我橫他一眼,道:「你方才聽的不就是?」

    「可是……我為什麼沒事?」

    「你一無功力,二未受傷,哪來那麼應景的血可吐?」我倒了杯茶,漱盡口中腥味,難得耐心地跟他解釋:「天有九重,楚逍的琴聲從最高一重起音,層層壓下來,引我調理內息,逼出胸內淤血,內力才能漸漸恢復。」

    「原來是這樣。」柳清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是連累你,煙瀾。」

    又來了!要不是有丫鬟在場我真要對天翻白眼,趕忙安撫道:「你我兄弟一場不必如此見外,我又何曾怪過你?」雖然我精彩萬分的江湖生活十有八九是拜柳清風所賜,但憑良心說驚險刺激也是一種享受,柳清風是個好人,儒雅斯文謙謙君子,只是惹禍本領太強,武功及運氣又太差而已。

    「煙瀾,我有不好的預感……」柳清風吞吞吐吐,壓低了嗓音道:「我總覺得楚逍他……看你的眼神……像是另有所圖……」

    我嗆出口中的茶水,趴在桌上狂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一邊笑一邊連咳帶喘地指著他道:「清風……咳……清風啊、你別逗了!你我身無長物……又不是女子,有什麼可讓人覬覦的!」

    「不是我,是你。」柳清風滿臉凝重,按住我的肩頭,正色道:「你情竇未開、當然看不懂他的眼神,我只是提醒你,怕你最後哭都哭不出來。」

    我張口結舌,半天才消化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怒火上升,拍案而起。「我情竇未開?你說什麼胡話!」

    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十六歲開葷後遊遍芳叢、紅粉知己分佈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懷中美人俱是色藝絕佳眉目如畫……居然會被一個才與人私訂了終身的童男書獃指稱情竇未開!

    分明是睜眼說瞎話!

    「本來就是!」柳清風被我一吼之下,威武不屈地朝前一步,詰道:「你懂情麼?你懂愛麼?你動過心麼?你體會過那種痛苦甜蜜掙扎期待麼?」

    「你有病啊?我活得自在,為什麼要懂這些?」我氣短了三分,朝後縮了縮,道:「天下多少美嬌娘,我何必去迷戀一名男子?」

    想破頭也想不出來楚逍被我擁在懷裡輕憐蜜愛的場景,那麼冷傲卓然的人,只怕我一聲「楚楚」才喚出口,便已被他一掌轟到九霄雲外,與玉皇大帝作伴了。

    「不是你,是他。」柳清風再次皺起一張苦瓜臉,告誡道:「總之你在他面前規矩些,莫教人會錯了意。」

    我冷哼:「難道我會去勾引他不成?」

    柳清風見儒子不可教,無奈地搖頭歎道:「我的預感一向準,你安分些便是。」

    語重心長的一席話,當時如山風過耳,聽完就忘,誰料數日之後,一語成讖,我果然未能全身而退,再後來,柳清風成婚之日,我贈匾額一具,上書:天下第一烏鴉嘴。這是後話。

    ***

    閒下來的時候,常在島中漫無目地地亂轉,對蓬萊島的環境也有了大致瞭解:三面環山,中有湖泊,南邊天開地闊,正巧環繞著海島的礁石圈在南邊有個十來丈的缺口對著碼頭,用於停泊正常過往的船隻,包括島主、採買、賓客,以及來找茬的江湖人士。

    蓬萊宮建在山中,結構緊密相聯,大開大闔,建築依地勢高低而上下分佈,錯落有致,山中終年雲霧繚繞,如同仙境,清晨打開門窗,還能見絲絲縷縷的白霧散入室內,像有靈性一般,與人嬉戲追逐。在島中逗留數日,連我這等俗人,也十足沾了些仙氣。

    桃花樹下,我與楚逍相對而坐,由他為我運功療傷。

    頭頂上桃花開得正好,團團簇簇,如雲似錦,偶爾有微風拂過,帶起片片落英,劃過髮梢耳際,清幽的香氣沁入鼻端,讓人如置夢中。

    熱力源源不斷地自緊貼胸前的雙掌中渡來,在我體內運行一周,再齊聚到丹田下腹,肩上的傷已結了痂,內力也恢復了七成。

    幾片花瓣貼著我的面頰飛過,落在肩頭,楚逍未束起的長髮被春風帶起幾縷,迎面而來,飄揚在我與他之間。

    春心已共花爭發,我覺得我們之間,除了他的髮絲,似乎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在牽連纏繞,對上那雙靜水沉潭一般悠遠明澈的眸子,心口一熱,不由得暗罵自己有病,對一個男人也能動綺念。

    罷了,反正我是心隨意動,手隨心動的人,況且我不叫李節操,偶爾出出格也沒什麼大不了。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伸手撫過他的髮際,手指勾住那幾縷頑皮的烏絲,順到耳後,再一股作氣地沿著腮畔滑下來,感受著頸側溫熱的脈動。

    這個動作,說高雅了叫調情,說通俗了叫動手,說含蓄了叫卿卿,說直白了叫亂摸,說陰謀了叫突襲,說單純了叫碰觸,說君子了叫問柳,說小人了叫揩油,說虛偽了叫搭脈,說實在了叫騷擾……說到底,就是勾引。

    配上我柔情萬千的眼神,無聲勝有聲。

    對視了半晌,楚逍惑人的黑瞳閃過一絲無奈,收回掌去,握住我的手,唇間逸出一聲低歎:「煙瀾……」

    我的胸口一滯,酸酸麻麻的感覺泛了上來,腦中突然想起那日柳清風的話——你懂情麼?你懂愛麼?你動過心麼?你體會過那種痛苦甜蜜掙扎期待麼?

    還是不要害人害己了吧……

    我慢慢抽回手去,慶幸自己還把持得住,楚逍一雙明朗純澈的眸子黯了一下,隨即浮上漫不經心的冷然,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眼神中傳遞著毫不動容的陰厲,輕輕吻過我的手指,柔聲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麼認出你的麼?」

    我本來振起的身體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靜侯下文。

    「四年前朋友提起過你,他說,九公子是那種完全不考慮後果的人,做任何事不過憑一時興起,偏偏游刃有餘,誰都奈何不了你。明明自私,卻肯對素昧平生之人伸出援手;明明寡情,卻風流不羈放浪形骸,處處留情;變幻莫測,喜怒無常,誰也猜不出你下一刻會做什麼……」

    我皺眉,決定一出島就去找他那朋友單挑,平白把本少俠描述成瘋子一隻,怎能放過?

    「睚眥必報,不肯吃半點虧……」

    楚逍溫柔的聲音帶了些許傷感,一手輕撫上我的眉眼,道:「無論你怎麼狼狽,這雙眼睛一樣驕傲固執,隨性自由,永遠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所絆羈,像風一樣,縱使過盡千帆,也不帶走半點波瀾……煙瀾,你知道麼?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天下除了你,不會再有第二雙這樣的眼睛……」

    我的脾氣已經被他的感性耗完了,我的耐心也被他朋友的肉麻消磨殆盡。「楚宮主,你是在笑我沒常性麼?」

    楚逍的眸子更加黑濃,輕道:「煙瀾,你究竟想要什麼呢,一晌歡愉?一生廝守?」

    我心裡一陣刺痛,猛地甩開他的手,起身道:「楚宮主不必多言,今日之事,就當我一時發昏吧,失禮之處還請見諒,李某雖不才,卻也用不著別人施捨什麼。」

    楚逍沒回話,唇角勾起一絲苦笑,又引得我一陣心悸,一時倒有些搞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心生愧疚?

    ***

    樓外細雨濛濛,樓內死氣沉沉。

    雨天我通常沒什麼精神,屋門也懶得出,泡了一壺熱茶,趴在桌子上神遊天外。

    那天被他拒絕之後一宿思緒難平,天亮的時候也想開了,他本是世外之人,強要拖進這十丈軟紅,未免太不厚道,他畢竟救我一命,恩將仇報的事我還做不出來。

    柳清風知道此事後,笑稱現世報,負人者人恆負之,被我一掌拍腫了後脖子,正在休養中,這幾日倒是耳根清靜了不少。與楚逍時常見面,已是心寧如水,寒暄些天氣啊家常的,再沒敢提什麼吾要卿卿之類的廢話,相處起來倒也融洽,只是他的態度仍然令我不解,許是被我染上了失神的毛病,常常發怔,倒是少了些凌厲,添了幾分可愛。

    唔,畢竟是我第一個有感覺的人,放棄太可惜了,我開始想入非非,心想是否應該去預約楚逍大宮主情竇初開後第一順位,不過轉念一想,他要萬一不解風月到老,那我豈不是賠大了?

    抿了口熱茶,繼續望著窗外的煙雨胡思亂想。

    一陣悠揚的琴音劃破雨霧傳了過來,一時間樂音起伏呼應,我精神一振,提上傘衝了出去。

    每當有人來犯時,島上守衛便會鳴琴示警,宮內外以琴聲相應,作好對敵準備,通常的肖小海盜之流用不著楚逍出面,門下弟子足以應付,只有縱橫海上的強勢幫派或陸上集結成的大俠頭目們才有資格輪到楚大島主親手料理,在這裡近兩個月,才發現蓬萊島活像塊香糕,引了無數饞蟲覬覦,也不知是春天手頭緊還是怎麼,上島搶劫的特別多,三五天就會有一次鳴琴示警,小鶯笑稱是沾了我們的運氣,正好又趕上楚逍心情不好,於是不論來頭大小都一視同仁,通通親自出馬,著實為民除了不少害。

    他心情好不好我忽略不計,我只想看他的斷雲掌而已。

    說來慚愧,想我三歲習武,十四歲出師行走江湖,近十年間雖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至少能讓黑白兩道中青少三代俠士中九成以上含淚道句「認輸」,然後我再假惺惺地回一句「承讓」。當然,僅限於單挑,群毆不計。

    所以我的武學造詣不可謂不高深,實戰經驗也不可謂不豐富,當然武德是從不提起的。

    但是,我觀摩了不下十次楚逍出手,對於他的斷雲掌——一次也沒看清。

    如果回了中原有人問起,我豈不是丟臉丟到姥姥家?

    楚逍的動作說快不快,因為他整個人悠閒得彷彿花間漫步,但是出手的那一剎那,電光石火,交睫之間,圍攻他的人已向四面八方飛去,出掌柔似微風,若有若無,掌力卻狠辣無比,開山劈石不在話下。

    每次觀戰心得,只有一句話:幸好我沒有惹到他。

    抓了一把桂花糖,撐著紙傘,立在一艘泊船上看熱鬧,這夥人比較肉腳,剛上岸就被截住了。

    但是領頭的人叫起陣來一點也不輸人,「楚小子!受死吧!朝廷要派兵平了你這蓬萊宮,倒不如讓兄弟們先撿個甜頭!」

    朝廷?我皺眉,本想讓楚逍留他活口,結果我話還沒喊出來,領頭大哥已命斷掌下。

    我躍下船,楚逍已快步迎了上來,見我一臉沉悶,問:「怎麼了?」

    越過他的肩頭,見蓬萊宮弟子正在收拾殘局,我分了一半傘給他,見他黑髮上沾了水滴,忍不住伸手沾去,楚逍不著痕跡地避開,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顧不上計較他的態度,問:「朝廷要派兵伐你?」

    楚逍一雙鳳目瞇了起來,對上我逼視的目光,見實在含混不過去,點了點頭,又加了一句:「聖上還未下旨。」

    我把傘塞給他,楚逍戒備緊繃的神情威嚴中帶著迷茫,狷狂中帶著無辜,真是可愛至極,我的胸口又開始發熱,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語道:「這副樣子,讓我怎麼死心啊……」

    楚逍挑起一邊的眉毛,揚手將傘丟在一邊,猛地將我擁住,臉埋入我頸窩,身體間密不透風,胸口相貼,緊得都能感受彼此失控的心跳。

    雖然放手了,可是這麼近的距離還是會惹我心痛,被他溫熱的氣息激起了陣陣輕顫,我環住他的腰,輕聲安撫:「莫怕,莫怕,萬一無家可歸了,可以去中原找我啊……」

    我這輩子從沒這麼誠心實意地安慰過誰,結果竟是被一把推開,楚逍用看怪物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修仙之人的思路,果然不能以常人論,我懶得生氣,撿起那把傘,在白沙灘上立了一會,然後晃晃悠悠地踱回宮內,一進院子就迎面撞上午睡方醒的柳清風,怪叫道:「咦?都出太陽了,你還打什麼傘啊?」

    我一驚,才發現天早已放晴,悻悻地收了傘,敲在柳清風頭上。

    ***

    當夜月圓如鏡,我的心裡卻缺了一塊……

    柳清風作出一副肉麻欲嘔的樣子,下場被我拎著脖領子丟出門。

    院中亮如白晝,春花吐艷,在夜風中搖擺,我坐在長廊欄杆上,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楚逍。

    摸摸胸口,內傷已好得差不多,算來有兩個月沒沾酒了,平時還好,如此良夜,沒有幾杯佳釀在手邊,忒煞風景。

    心念一轉,我攔住路過的小鶯,連哄帶騙地讓她去給我弄壺酒來。

    酒很快送來了,讓我驚喜的是不是一壺而是一壇,讓我鬱悶的是送酒的人不是小鶯而是楚逍。

    楚逍也不理我,逕自走進房裡,擺開食盒,取出七八樣我最喜歡的下酒菜,然後拍開泥封,灑香撲鼻而來,帶著奇異的花香果香,引得我口水橫流,進了屋,順手落下門鎖,省得香氣外洩,引來柳某人搶我的寶貝。

    接過楚逍遞來的白玉杯,輕舔了一口杯沿,甘醇芬芳的味道的沁入舌尖,漫及唇齒,抿了小半杯酒,細細分辨著入喉的香氣,發現竟是在中原從未嘗識,即使波斯販來的葡萄酒,也不及這淡褐色的酒液香氣濃烈深幽,連著幾杯下肚,我低歎了聲:「什麼酒?」

    楚逍手指輕撫著酒罈,道:「我出生那年,家父採集島上十七種鮮花,加十種干鮮果品醇成,一直埋在窖下,深藏至今。」

    「哦……」我瞇起眼,細細端詳燈下的容顏,依然是俊美得讓人心悸,黑眸映著跳動的火焰,顯得溫暖柔和,只是眉宇間,凝著解不開的糾纏,此情此景怎麼不讓人心動,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再心動也沒用,忍不住伸過手去,指尖輕撫他的眉心,笑道:「楚逍,若有一日你得道成仙,別忘了在玉帝面前說我幾句好話。」

    「說什麼呢?」

    楚逍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遙遠那麼不真切,我朝他湊過身去,頭開始發暈,想不到這酒如此足勁,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憨,雙手軟軟地按住他的肩頭,一邊提醒此人不可侵犯一邊又捨不得放開,附在他耳邊,順口報出了魔教的教旨:「說……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他回答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唯有那一聲輕如歎息的「煙瀾……」在我耳邊縈繞不去,溫暖的雙臂環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柔軟的唇順著臉頰一路吻過來,我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在他唇邊說了句什麼,然後,徹底醉倒。

    ——就在那一夜,那個月白風清之夜,我被吃干抹淨,連個渣子都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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