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楚逍並行在城外官道上,月光正好,夜風穿過道邊的樹叢,吹動葉片發出沙沙的聲響,我無意識地揉捏著楚逍的手指,有些話想對他說,卻是毫無頭緒,不知從何開始。
再見到他,只覺得那份喜愛之情又深了一層,若三個月前有人預言我會喜歡上一名男子,他的下場絕對是被揍到全身變形,但是現下,我與楚逍的關係,已經親密到不容我再等閒視之,我喜歡他,也知道蓬萊島對他的意義,那不僅是他的家園,更是他精神與信仰的依托,若沒有我,那便是唯一佔據他內心的東西,只是我想知道,在他心中,我究竟有幾分重量。
「你……」我輕捏著他的指尖,道:「身為島主,離開這麼久,不怕有人進犯?」
楚逍側過臉看著我,道:「你有要守護的東西,我也有。」
我鬆開他的手,望著路上婆娑閃動的樹影,胸口沒來由地一陣苦澀,勉強笑道:「把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柳清風說過,我沒有體會過情愛的滋味,沒有動過心動過情,只是,動情有什麼好呢?平白添了許多煩惱,讓人變得自私又愚蠢,楚逍那麼完美又那麼溫柔,短短三個月,我已陷得太深太快。
溫暖的手掌貼上後腦,楚逍扳過我的臉,黑暗中看不真切神情,把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映著月華,美得讓人窒息——
「傻子,我要守護的,是你啊!」
二十四年來,第一次,有人稱呼我傻子的時候,我沒有大打出手。
我想我當時一定做出了什麼應景反應,因為當我從眩暈中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被固定在楚逍身前,結實的雙臂緊緊圈住我的腰,他的胸膛密密實實地貼著我的後背,隔著衣衫也能感覺到身後沉穩有力的心跳,我按住他的手,雖然早被那份柔情催動得心軟氣虛,仍難改嘴硬的本色,道:「誰要你守護啊……」
楚逍在我耳邊低低地笑,笑聲中飽含著魅惑,讓我酥了半邊面頰,他本是出塵脫俗無情無慾之人,自打被我沾了之後,勾引技術越來越純熟,大有青出於藍,弟子賢於師之勢。
就這麼共乘一騎,在月光下悠悠漫步,別有一番意趣,可惜好景不長,滿身旖旎柔情便被一聲尖銳的笑聲打破——
「九公子,別來無恙呀?」
我抬頭,兩丈之外,樹梢上倒掛著兩個人影,身著白衣,在月光下飄來蕩去,若是放到白天或許還能引來幾個看雜耍的捧捧場,但這樣的半夜裡,在前後不見行人的官道上,著實有些礙眼,我暗歎了口氣,心想我怎麼盡招惹些個腦筋異於常人的貨色?不是白天穿黑衣就是夜裡穿白衣,生怕別人笑不夠。
我倚在楚逍胸前,拱拱手道:「二位兄台,路上好走,不送。」
「放屁!」右邊那個一翻身蕩了下來,喝道:「李九!老子是來送你見閻王的!」
「哦?」我坐直了身體,笑道:「李某眼拙,還以為二位在上吊哩!」
楚逍忍不住笑出聲來,下巴支在我肩上,等著看好戲。
那人一跳三尺高,指著我的鼻子罵道:「小兔崽子!爺爺剝了你的皮!」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向我襲來,我正要起身,卻被楚逍按住動彈不得,一驚之下竟忘了躲開,眼看著長劍已刺到胸前,身側一陣柔柔的微風拂過,楚逍二指併攏,迎著劍光過去,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找死麼,楚逍!
指尖接觸到利劍的一剎那,我忘了怎麼呼吸,瞪大了眼睛,彷彿時間都凝住了,只見那人的攻勢猛然頓住,手中百煉精鋼的長劍,竟在月光下化為齏粉,紛紛落下,散了一地的銀白,楚逍化指為掌,朝那人拍去,我勸阻不及,只好伸手去擋,楚逍眉頭一皺,硬生生在我手邊停下,方才排山倒海的內力瞬間消彌無形,面前那人被手中的劍柄及楚逍的氣勢駭到,後退了幾步,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耳邊風聲稍止,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懸著的心放回原位,握住楚逍的手,回頭對上他滿懷疑惑的雙眼,安撫地一笑,楚逍愣了一下,隨後苦笑著搖搖頭,回握著我的手。
我不想他暴露身份。
蓬萊島主現身中原,怕會引起江湖大亂,不消說有人會趁機集結進犯蓬萊島,單一個蓬萊島主的身份就足以為他引來數不盡的殺身之禍。
吊在樹上的人悄無聲息地飄了下來,比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還要輕盈,一拱手,道:「在下嶺南雙煞,敢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楚逍又把下巴勾在我肩上,一言不發,存心把爛攤子丟給我。
我暗叫一聲倒霉,這嶺南雙煞我好像是惹過的,三年前去嶺南遊玩時碰上這兄弟倆打劫鏢旅,一時興起,給他來了個黑吃黑,劫來的一批紅貨全落入我囊中,被記恨也合情合理,只是,過了這麼久才找上我,未免太沒效率了吧!
「許江,你們候在這裡就為了等我?」我問年紀大的那個,他還沒說話,弟弟許海已從地上爬起來,道:「你當爺爺願意?探子說你下午經過這,誰知道竟讓老子等到晚上!」
我恍然大悟,想來上午的太行山黑衣人也是算準了我會連夜趕路才埋伏在道旁的吧,可惜應了一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讓我這一向懶散之人時機不差分毫地鑽進圈套,怕是比登天還難。
看來小的那個比較多話,我轉向許海,問:「你主子出多少買我的命?」
「憑什麼告訴……」話沒說完便被許江打斷,厲聲道:「李九!廢話少說,拿命來吧!」
說罷揚手一片星光撒來,許海也一躍而起,雙掌齊發,直取我的胸口,三年了,還是這幾招,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活該被我揍得滿山亂跑。
我袖子上下翻捲,單掌向許海接去,突然腰上一緊,整個人已被撈起,眼前一花,楚逍一手勾著我的腰,騰風飛起,閃過來勢洶洶的暗器,順手折下一條柳枝,挾著千鈞的內力,朝嶺南雙煞掃去。
我激怒!若不是敵手當前,真要跟他當場翻臉,有這麼壞我事的麼!
嶺南雙煞被抽飛出去,白衣上染了暗紅的血跡,伏在地上喘了許久,許江掙扎著撐起半邊身子,指著我身後那人,咳道:「你是……楚逍!」
我掙開楚逍的懷抱,慢慢走到二人面前,歎道:「許江,你自尋死路。」
說罷,一掌朝他天靈落下,月色中,許江淒迷的面容浮現出一絲安詳,閉上眼,似已看破生死。
***
天色已經破曉,我依然靠在楚逍身前,僵著一張臉,一路無話。
楚逍單手扶韁,另一手小心地撫上我的肩背,柔軟的唇輕擦著我的後頸,悶聲道:「對不起……」
我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積了半宿的火氣終於爆發出一個字,震飛了林間的鳥兒——
「滾!」
我雖然很喜歡他,但我討厭被當成個廢物一樣處處保護,更討厭想當然地以保護者自居的人。
「煙瀾……」楚逍緊緊抱住我,低語道:「我知道不該……不該隨便出手,只是,我不能忍受看著你面臨危險而袖手旁觀,我不能。」
高高在上的蓬萊島主,像個孩子似地扒著我的肩頭,深情款款溫柔脈脈,石頭都會動心。
何況我一介凡人?
「那,他們怎麼辦?」我的臉還板著,揚手一指伏在我馬背上、昏迷不醒的兄弟倆,我的馬兒領悟力極佳,當下偏過頭,委委屈屈地看了我一眼,打了個響鼻,顯然對背運嶺南雙煞也甚為不滿。
何況要不是這兩件「行李」,我還用得著與楚逍共乘一騎?
楚逍捏捏我的棺材臉,道:「去前面鎮上找間客棧,保證幫你封了他們的口。」
我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狠狠地扯下他的手來,突然產生想咬一口的衝動,想起昨夜楚逍以雙指觸劍、寒鐵化飛灰的驚魂場面,立時沒了非份之想,只怕他內力一激,我這滿口牙會飛得一個也不剩,到那時不用誰來買兇殺我,自個兒就先找堵牆一頭碰死算了!
楚逍見我態度軟了下來,雙手自動自發地摟過來,在耳邊輕聲細語地哄著,很快,我就全身都軟了下來,靠在他懷裡卿卿我我了。
楚逍的功夫可以說是所向披靡了,無論打架還是調情,我歎了口氣,一邊慶幸他沒對我使過狠招,一邊也在暗暗哀悼:如此看來,我在床上的翻身之日遙遙無期啊……
***
店小二神色古怪地看了我們好幾眼,神色古怪地帶我們到客房,神色古怪地送早點上來,神色古怪地退出去,捎上門一溜煙跑掉了。
我與楚逍對看一眼,無奈地搖頭,把巨大的人形布袋丟在地上,楚逍比較厚道,一直用扛的,我手裡那位比較倒霉,被拖死狗一樣拖上二樓。
吃飽喝足,開始私設公堂,嚴刑逼供。
小的那個比較生嫩,我先解了他的穴道,一腳踢醒他,問:「許海,還認得我麼?」
許海朦朧的一雙眼轉到我身上,隨即瞪得溜圓,咬牙切齒道:「燒成灰爺爺都認得!」
小小年紀卻喜歡充老,這習慣不好,讓人一見就想修理,我也不跟他廢話,直接一腳踢過去,許海翻了個白眼,很沒面子地背過氣去。
再解開許江的穴,當哥哥的到底沒白多吃幾年鹽,顯得鎮定多了,還沒等我開口便冷冷地問了一句:「為什麼不殺我?」
「你想讓我殺你?」我已忘了對多少人說過這句話,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後一句,「可以,付費先。」它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說完這句話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動手搜身了。
沒想到許江神色未變,點了點頭問:「你要多少?」
我愣住了,伸向他衣襟的手停在半空,楚逍也湊了上來,滿臉好奇地看著他,道:「九公子一向只喜歡收錢不喜歡動手的,閣下何必為難他?」
我哭笑不得地回頭瞪他,雖然總結得很貼切沒錯,但也沒必要這時候來滅我的威風吧!
許江咬了下嘴唇,幽幽一歎:「九公子人中龍鳳,死在你手下,是許江的榮幸。」
咦?我十分不解,別說我一介肉體凡胎,你就算真的被一條龍抓死或被一隻鳳啄死,又有什麼好誇耀的?居然還有人來求死,有病啊!
楚逍握住我的手,道:「許少俠,那你該進京告御狀,求聖上賜你一死才對。」
我忍俊不禁,突然發現楚逍嘴上得罪人的功夫不在我之下,許江一張小白臉已氣得發青,冷笑道:「楚大島主,怎麼有興致到中原來,不怕身份漏了引起軒然大波?」
眼看著兩個人話不投機,我趕緊插進去一句:「許江,你是怎麼認出他的?」
許江冷哼了一聲,道:「能將內力練到出神入化收放自如,這世上只三人而已。」
我點點頭,內功登峰造極之人,一個是護國寺的老住持寂遠,另一個是靜心庵慧寧師太,都是外形極好辨認的,剩下的,自然是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楚大島主。
許江的視線在我和楚逍之間掃來掃去,道:「李九,你今日不殺我,我定會洩出他的身份,到那時,看你怎麼收場!」
楚逍哼了一聲,完全不屑,我比較識時務,又換了個話題:「你主子花多少錢買我一條命?」
許江別過臉去,良久,低聲道:「說了你也不信,他……救過舍弟一命,我只是……」
「只是報救命之恩?」楚逍低沉優雅的聲音傳過來,許江滿臉無奈地點頭,我正考慮要用什麼方法可以不殺人而滅口,楚逍已走到昏迷的許海面前,俯下身,取出一枚緋紅色的藥丸,塞入許海口中。
「你、你做什麼!」許江終於急了,兩隻眼睛快要噴出火來,奈何穴道被制,一動也不能動。
楚逍端了杯茶水給許海灌下去,確定藥已入腹,起身道:「一個月後給你解藥,若是其間洩露了我的身份,就等著替他收屍吧。」
輕柔的聲音蘊含著不容忽視的威脅,看著許江悲憤交集的神情,我雪上加霜道:「蓬萊島的毒,中原無人能解,許江,你該知道怎麼做吧?」
許江閉了閉眼,咬牙道:「我答應你,只是舍弟……」
「在下自會保他無恙。」楚逍微微一笑,拍開兩人的穴道。「二位請自便吧。」
許海睜眼瞧見大哥一臉絕望,當下朝我撲過來,吼道:「兔崽子!你對我大哥做了什麼?」
我一閃身避過,伸手揪住他的後領,許江厲聲喝道:「小海!不得無禮!」
說罷朝我一拱手道:「後會有期。」便拉著許海往門口走,我對著他們的背影淺淺一笑,揚聲道:「且慢。」
許江身體僵了一下,轉身道:「九公子還有何指教?」
我往太師椅上一坐,蹺起二郎腿,道:「這麼容易就想走了?」
許海臉一沉正要發作,許江一把按住他,道:「我已答應條件,為何……」
「那是楚島主的條件,不是我的。」我捧了杯熱茶,細細品著,許江眼中似有火花閃過,問:「敢問九公子的條件是?」
「簡單。」我抿了口茶水,一手指向許海,道:「你,過來,對著我,叫三聲李爺爺。」
嶺南雙煞齊齊地黑了臉,楚逍「噗嗤」一聲笑出來,伸手攬住我的肩頭,附耳道:「我終於知道,總是對仇家網開一面的九公子為何這麼招人恨了……」
那兩人屈辱萬分地退場後,我闔上房門,想起一個月後解藥的事,不由得一陣心煩,許江那張苦大仇深的臉,實在是讓人發寒,我扯住楚逍的衣襟,裝出一付惡人嘴臉,問:「究竟是什麼藥?」
楚逍笑吟吟地塞了一粒給我,入口即化,香甜微酸,我抿了抿唇,笑嘻嘻地鬆開手,道:「你學壞了。」
正宗的潭州小樂居百果糖,三錢銀子一包,童叟無欺。
嘖!開始我還在擔心沒有江湖經驗的楚某人會不會被賣掉,現下想想,他精得像鬼一樣,連我都被吃得死死的,何況別人?
溫暖清新的氣息包裹上來,楚逍一隻手環住我的腰,一隻手滑入衣襟,低喃道:「煙瀾……」
我後背開始炸毛,戒備地看著他:「做什麼?」
楚逍湊過來咬住我的耳垂。「做壞事……」
手已經順著背脊滑了下去,點起簇簇火苗,昨晚上沒做成,其實鬱悶的不只他一個,我也不客氣了,唇舌並用給他光潔的肌膚留了一片印子,外袍已經解開,呼吸聲漸漸濁重起來……
希望不要再有火災……
樓下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興奮拔高的男音:「官爺樓上來!錯不了!那兩個一定是人販子,扛了那麼大兩個布袋,就在二樓東頭那間!」
我們面面相覷,青筋亂冒地整好衣服,飛出窗外,喚了馬兒出來,揚塵而去。
那個神色古怪的店小二,居然誤認為販賣人口,給我們報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