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這名因意外墜馬的小乙紮好手臂後,霽蓮微微一笑,隨手把鬢角邊一縷不聽話的長髮撥到耳後,開始跪在地上把東西收好。
卜老虎一直在旁邊注視她,當然也同時注意到,小乙一臉暈陶陶的表情。
「舒姑娘……」
「嗯--」她抬起頭,眼神綻著一抹柔潤的光采。
「你嫁給我好不好?」小乙說完,便傻傻地對她一陣笑。
卜老虎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深遠丫頭還走不到兩天,這些親衛隊變心比變天還快!
霽蓮不若往常地紅著臉,她抿抿嘴,溫和地搖搖頭。
「小乙,你怎麼……」她失笑。「你不是喜歡小深遠嗎?她要是知道變心,會很難過的。」
「不會啦!」他連忙搖手。「沒……沒見你之前,我一直以為……一直以為小深遠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女孩,後來你由紀大夫變成了女人,寨子裡的兄弟都嚇了一跳。要不是你跟了二當這麼些年,孩子……孩子都有了,我相信,喜歡你的人一定更多更多。小浣她太活潑、太聰明了,雖然追她的兄弟這些年來只有增加而沒有減少;可是,咱們卜山的好漢始終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她像風一樣,一下子說變就變,我還是很喜歡她,可是好累好累喔!」
「對不起,小乙,你知道我不能的。」
小乙有些失望,忽然驚覺一下,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嘿嘿笑了兩聲:「喔--瞧我呆子,你當然不能,你是咱們二當家的女人嘛!」
要是之前,她不是不知所云,就是紅著臉罵把她逼到這步田地的男人;但現在不一樣了。她沒有臉紅,不再蹙眉,只是坦坦然地笑著頷首。
「小乙,你說的對,我是你們二當家的女人,這寨子裡我誰都不認,我只認他一個。」
這番話的音量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卻把甫坐定位的卜老虎再次驚得給滑下來。為此他詛咒了幾句:
「他媽的!小韜和浣丫頭一走,這山裡每個人都吃錯藥了是吧?這個愛臉紅的小女人居然坦言願嫁小韜?」他想得腦袋瓜兒大痛,舉起手憤慨地一陣猛搔。
***
又十天過去了,這一晚霽蓮時睡時醒,半夜被綿綿細細的小雨聲給敲醒了。
她惺忪地撐開小窗,看見一闊的黑影站在岸邊的竹棚下,雨水把小河淋得碎碎的,那道影子朝她而來,越走越近,直到她望見了他削長的身子倒映在河光上。
她的心怦怦大跳,再無遲疑,也顧不得身上僅著一件薄素的長衣,拎著燈籠飄然出房,任雨絲飄打了一身,她急急走到小韜面前,柔柔地握住他的手。
那張淋濕的臉是疲憊的,滿滿的鬍渣布在下顎,他一定有好些天沒睡了,霽蓮有些心疼,她安靜地拉著他進船艙。
沒有迫不及待問他結果,她只是像個妻子般的,替他褪下又濕又粘的衣服,見他的發上還滴著雨珠,她又解下他的長髮,拈著聲乾淨白布細細地替他擦去涼意重重的水滴。
然後她在盆裡添了幾根柴火,頓時房裡變得明亮溫暖。
「浣浣也下山了。」
「嗯--我們碰過面,也把救孩子的事計劃好了,她人這會兒已經先潛入賀家。」
「那……」
「小荷很好,只是哭鬧著要找你,我私下已跟賀龍震談好了條件。」
他動也不動,任她細心溫柔地照顧著自己;同時他也察覺到她有些變了,就像她現在正為他做的這些事……
「你別擔心,他並不知道你是卓家的人,兩天以後,我會拿自己跟他換回小荷。」
在他背上的手停留了一會兒。「為什麼拿你去換?」
「因為徐府的那件懸案,你沒忘記吧?大江南北都在抓我這個領頭者,還有楊倩的命案尚未了結,賀龍震急於找代罪羔羊,他絕對不會讓他的獨子因為一個妓女入獄……」
「你把罪名全攬在身上?」她臉色發白。
「沒錯。事情太緊急了,我想來想去實在無法可想,只好拿徐府那件事做交換條件。賀家雖然在京裡橫行無阻,但楊倩畢竟是個登記有案的官妓,賀龍震再囂張,也無法一手遮天,他想殺你滅口,又想急著結案,我這一著棋正如他願。」
「但……人根本不是殺的。」
她忽然明白了,這男人為了她下了何種賭注。
小韜熱愛並追求的生命和自由,全為她們母女倆賠下去了。
就算他們倆彼此相愛,小韜也沒必要為她做這些。
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她會感激他,今晚她做的一切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但他不要那堆狗屁不值錢的感動。
小韜站起身,第一次感覺憂傷。
「我到寨子去了,你好好睡吧!」
當她開始決定要把整個人和整顆心交給他,為什麼他要躲開?霽蓮呆呆地望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終於採取了行動。
她跟著半赤裸的他走進雨勢漸漸加大的風雨中。
「你在幹什麼?笨女人!淋雨會生病的。」聽到後面的聲響,小韜皺起眉,卻沒回頭。
「有個笨男人想要放棄我,我不甘心。」她大聲地說。
小韜霍然回身,寧願相信自己是聽錯了。
「我不要你愚蠢的感激,沒意義,聽到沒有?」
「我也不要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她大聲吼回去。
「我不會上當的,女人。」他咕噥一聲,轉身離開。
霽蓮再也忍不住,跑到他跟前,當著他的面抽走紙傘。
「是你要我為自己好好活著,為什麼你不許我替自個兒找個好男人?如果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們就這麼耗上了。我是大夫,我會替自己治病,可是萬一你要是病了,誰來幫我把小荷帶回來?小荷喊你爹,你忘了嗎?她雖然發音不標準,可是她第一個叫你爹?」
嘩聲大作的雨忽然小了,彷彿全世界靜得只有方纔那幾句話如春雷般一聲又一聲地敲著,小韜凝視著她,深深地望著她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龐。
「你生病了,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他望著她沾濕的睫毛,忍著想吻去那些雨水的衝動。
他轉個方向,又要離開。
霽蓮再度擋住他。
「你是我夢寐以求的男人,陳小韜。」
「你真的病了!」他溫柔地搖頭,然後笑了。
「我沒有病,也沒有瘋!你記得嗎?小荷叫你爹,她叫你這個笨男人做爹啊!」嚥下一口雨水,霽蓮柔柔地說完,眼淚開始不爭氣地流下。
「無庸置疑,她叫你爹!小孩子不會說謊……」
他恍然回神,緩緩有了動作,輕輕柔柔地拭去自她眼角遺下的水珠。
「難道要我求你嗎?你這個沒有惻隱之心的笨蛋!」她咬著唇,抽噎了。「是你我為自己好好活著,為什麼你不許我替自個兒找個好男人?我錯了,其實對他們眼裡的暖暖昧昧,我很喜歡。」
他輕輕撫摸她細滑如絲的臉龐,顫抖著聲音問:「你確定嗎?不要因為小荷叫我爹,也不要因為別人的曖昧,我要你真心真意。」
「再確定也不過,誰說--誰說寡婦不能再嫁?」她打個嗝,捂著嘴,流著淚盈盈笑了。
他突然緊緊地擁住她,熾熱的嘴唇發狂地在他日夜懸念的一張臉上灑下吻雨。
「當然可以……」他喃喃地說。
他笨拙地吸吮她,揉擦著她,燃燒著在彼此間早就深植下的感情。
霽蓮幾乎為這種深情停止心跳,她昏昏然,只能用力攀附著他,像是在水中窒息的人,潛意識裡仍使盡全部的力量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他是她的男人,她要他當她的男人,終其一生,她絕不,絕不讓他走!
霽蓮閉上眼,一切都會好轉,她相信,小荷會平安回來,他也會平安回來。
「雨停了,星星也出來了。」好一會兒她喘息著,羞著臉,輕柔地嬌笑。
「你真的願意當我的妻子嗎?不是因為感激。」
「笨男人,我不是早說了。」她輕捶著他,人朝他懷裡鑽去。
「你不會真的拿自己跟他換吧?賀家的人……我實在無法相信。」霽蓮擔憂地問。
「唔--」他沉思著自己的計劃,下意識地輕撫著她的手臂。
「小韜,你要和小荷一道回來,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她慎重地說。
「……」
「你聽到沒有?小韜!」
「嗯!還沒有娶到你,我才不捨得死掉!」他吻吻她的臉,為她話中的命令語氣微笑。
如果他計算的沒錯,浣浣那邊也不出問題,按照計劃,浣浣會先偷出孩子,讓劉大叔抱回,然後再由劉大叔夫妻倆連夜帶著她們母女倆先回關外去。
至於他,則在乾爹和其他人的接應下,直接在前往牧場路上與她會合。
***
兩天後。
夜色深深,風寒露重,劉大娘早早便收拾一切,卜山寨子再度成了空寂的村落,除了她和霽蓮,侯老爹早在幾天前就送到牧場去了,而其他的人全部跟著卜老虎去接應被官兵層層羈押的小韜。
劉大娘來回對著山口翹望著,一邊還要安撫焦慮不安的霽蓮。
近午夜時分,依計行事,蒙著臉順利抱回小荷的劉文奔向她們,霽蓮朝他衝去,一接下哭鬧不休的女兒,她激動地朝劉文跪了下來。
「要謝就等小韜那孩子回來再說吧!」他擺擺手,淡淡地說完後,便坐上了馬車頭。
「老頭子--別這樣。」劉大娘皺著眉頭,對劉文的態度很不以為然。
「沒關係的,大娘。對了,韜哥呢?」霽蓮不介意劉文拿這麼冷漠的表情對她,她心之所懸,全是另一個男人。
「霽蓮,你先跟著咱們走,那孩子跟著大當家會隨後跟上,快上車吧!夜裡風大,孩子要是著涼,那可就壞了。」劉大娘推著她,急忙說著。
「還有浣浣呢?」
「她已經回到王府了,你放心,憑九王爺疼她娘的那股勁兒,賀家就算認出她是偷孩子的人,也不敢對她怎麼樣!丫頭會平安無事的,回關外跟咱們碰頭只是遲早的事。」
「可是……」她下意識地拍哄著孩子,卻遲遲不肯進房裡,只是朝著山外一片不見底的漆黑頻頻回首。
「霽蓮,有大當家在,小韜沒事的;說不定這會兒,他們人已經上路了。咱們的馬車比不過一人一騎,你別瞎操心,明兒個一早趕到梁家渡口,你就可以見著他們了。」
她苦惱地咬著唇,上心下心不安地上了車。
那一整夜她幾乎沒睡多少,當天光漸白,馬車一在梁家渡口停下,遠遠地,她就看見了那團火光附近有十來只或睡或趴的鄧群,在那之中,她發瘋地搜尋著一匹通體純黑的高大駿馬「追風」--那匹只有陳小韜才能駕馭的黑馬!
吊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鬆下來,她沒留意自己的指甲早因為緊張而全部陷進肉裡,掐出一條一條的痕跡,她迫不及待下車想去擁抱她的深愛的那個男人。
擔著裙擺,她朝火堆的人群快速奔去。
「小韜--」她歡喜地大喊。
回答她的是寒意重重的冷清與沉默,沒人回答她,也沒人拉住她。
她轉了一圈,找不到小韜,卻發現全部的人都在刻意躲她。
「韜哥呢?」
她拉住阿狗溫柔帶笑地問,但阿狗只是含淚看了她一眼,忽然發狠地扯開她,搖頭大步走進林子暗處。
她呆愕地其他人,但他們和阿狗的表情相同。
每個人的臉上全是哀戚,接著走來的劉文眼眶忽然變得紅腫,臉上也沒有一貫待她的排斥之色。
霽蓮眼前一暗,有幾秒鐘,她甚至以為自己死了,然而在驚喘了一聲後,她仍武裝著自己,腳步蹣跚地走到卜老虎身前。
「韜哥呢?卜老爹,大娘說您會平安把他帶回來,還是嗎?」
「他死了,霽蓮。」
她腦子轟然一聲大響,眨眨眼,霽蓮仍定定地望著卜老虎。
「韜哥呢?」
她相信剛才聽到那句話一定是幻覺,霽蓮微笑著,期待地看著卜老虎。
不願再面對這幾乎會讓人心碎的眼神,卜老虎想轉頭,卻被霽蓮快速地揪住袖子。
「不要這樣,不要告訴我他沒有回來,不會這樣的,他答應我會平平安安地回來。「她溫柔地說著,拒絕相信愛人已死的消息,但身子卻不由自主踉蹌地朝來時方向撲去。
「攔著她,老劉。」卜老虎的淚水滾進濃密的鬍子裡。
「不!不!你怎麼可以這樣?小韜,你答應我要回來的……放開我!劉大叔,他沒有死,我知道,韜哥沒有死,我要去找他!」
「是真的,舒姑娘,他們都親眼瞧見小韜和姓賀的奴才一起跌到山崖下去了,你要相信哪!再怎麼哭、怎麼罵、怎麼把嗓子喊啞了都沒有用,小韜死了,你要認命!」劉文哽咽地喊。
她一邊聽著,卻不是一個兒勁地猛搖頭,兩眼的瞳仁閃亮得像火花。
「不--」她忽然笑出聲。「劉大叔,不會的!」
認命哪--霽蓮!
不!她不認,她再也不要認,她這輩子的命夠苦了,肩上的包袱這麼多,她來不及丟的,沒能丟的,小韜通通替她扛了。她發過誓,等他回來,她將不再流任何一滴淚,不再有任何包袱。上天乞憐,因為她是這麼樣地愛那個男人!
不!她不認,說什麼她都不要認!
「霽蓮,老劉說的是真的,他死了,和姓賀的一塊摔下山,我不會拿我兒子的生死大事跟你開玩笑,你要相信。」
「不--是--真--的!」她哆嗦著嘴唇大喊,開始淒厲地又搖首又慘笑。「請讓我去找,我一定一定找得到。小韜也許是捉弄我的,你們曉得他最愛騙我了,讓我去!求求你們!」她跪在地上,語無論次,只是一個勁地又叩又拜的。「是他帶我到這兒來的,他不可以把我一個人丟下來,我要找到他,他是我的男人。」說完,她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又往前衝。
卜老虎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他快速旋身,在眾人下信任的目光下,含淚一掌切向吵鬧不休的霽蓮,將揭斯底裡的她打昏後,才攔腰抱住她。
「大當家的……」劉大娘流著淚不敢說話,只是把懷中的小女娃兒抱得更緊。
「咱們走,一刻也不許停,賀龍震那廝帶頭的被小韜殺了,官家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咱們,大伙辛苦一點,把東西收拾乾淨,咱們再三就動身趕到關外去!
***
夜裡瀟淅淅的細雨聲反霽蓮吵醒,睜著紅腫的雙眼,她想起小韜,忍不住又滑下淚水。懷裡的小荷嚶嚀一聲,翻過身子,軟軟地趴在她胸口。
霽蓮摸摸孩子的臉,悲痛地搖搖頭。
她不能哭,大家都很辛苦地熬夜在趕這趟路,散佈在馬車兩旁的,倒是保護著她和小荷的人。
她怎麼能再用哭泣傷他們的心?這些人都在替死去的小韜守衛著她,然而閉上眼,她怎麼也睡不下。
馬車依然在行進中,她茫茫然呆躺著,幽幽遠遠的幾聲狼嗥淒厲綿長地叫著,週遭的景色越來越荒涼,小韜一個人躺在崖底下,會不會冷?
她嗚咽著,咬著袖子不敢大哭出聲。天哪!她竟然連他最後一面都沒瞧見!
「大當家的,浣丫頭從京裡傳來的消息。」忽有一個聲音低語著。
卜老虎唔了一聲,看看車廂裡頭仍合緊雙眼的母女,才示意屬下。
「說吧!」
「……」來人不敢吭聲。
「別支支吾吾的,她們倆都累了,不會聽到的。」
「京裡把二當家的死亡傳得很難聽,卻對賀龍震為了緝兇,英勇殉職的行為稱好不已,瞎了眼的皇帝老子還為那奴才追封了一堆破爛謚號……」
怒火把悲痛的淚水全澆掉了,霽蓮張開眼,眼前冒起了紅霧,連同三年前的那場大火終於沸騰了她的忿怒,在棉被底下,她死命地捏緊拳頭。
不!她也許救不了小韜,但她至少要為他做一件事,霽蓮不會放任賀家這麼卑劣的謊言撒得漫天亂飛!
翌日清晨,劉大娘走到馬車邊,正想喚醒母女倆,卻只看到一封信端端正正地放在仍熟睡的小女娃身旁,她摀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大--當--家--的!」好一會兒,她淒慘地大叫起來,嚇得癱坐在地上。
***
一道黑影在後面她趨散了幾個緊跟不捨的人影,而霽蓮渾然不覺,拖著沉重的身子,她茫然走進客棧。
明天就要進京了,張揚和賀斐意會怎麼對付她?整個京城都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她此舉無疑是送死。
也許今晚就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夜了,想起了小荷,她心頭一陣糾痛。
對不起!孩子,娘只是做娘該做的事,有一天等你長大了,卜山的叔叔伯伯們會讓你明白的,世界上並不是每件事都是公平的,天理,就是最容易被遮蔽的一件事。
不過,都沒有關係了,只是去做一件她早該進行的事。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往事一一襲上心頭,被小韜拖到夔州,還有在卜山上為他治傷的回憶沒來由地竟特別清晰;反而是過去曾經以為該一生一世的夫婿,那張斯文俊朗的五官再也不復記憶。即使勉強想起來,也紛紛化為小韜不苟言笑,卻不時會逗弄她的若嘲若喻。
失去世界的心情不過如此,她再也沒什麼好在乎的了,霽蓮伸手拭去眼角溢出的淚。她翻過身,望向床外,卻在紙窗上看見一道魁梧的影子映著幽幽的燭火徐徐朝她房裡移來,霽蓮嚇得坐起身,縮在床角動也不敢動。
那黑影就在房門外,停了下來,不再有動靜。
就這樣過了好久,霽蓮首先沉不住氣,她伏低身子躡足悄悄下了床,摸至門口,隨手抓起幾上小盆栽。
門被緩緩推開,她跳起來,一口氣欲將手中花盆朝來人狠狠砸下。
一隻厚繭的溫熱大手卻先準確地扣住她手腕,然後在她來不及出聲前掩住她的呼救。
要是一年前的她,鐵定嚇得深身癱軟,但在卜山的日子,她學會不再坐以待斃,雖被抓得牢牢的,但她仍鎮靜地抬起腳無聲地朝後死命踹去,在狠狠蹬了男人一腳之後,她欣喜發聽見後頭這個笨賊低低悶叫了一聲,然後她又趁著他稍稍鬆手的空檔,張開嘴發狠地一口咬下。
「穿得一身男人樣,打架卻像個潑婦!是卜山裡哪個王八蛋教你這種亂踢、亂咬打人法?」
被她咬住手掌的小韜,痛得把手縮回一陣猛甩,低下頭一陣詛咒。
「小……小韜?」她傻眼了,猛然轉頭,撞上他結實的胸膛。
又是一陣呻吟,這次是霽蓮,她被小韜堅如石塊的肌肉撞得七葷八素。
還有誰會這樣對她說話,她的心臟噗咚噗咚地大響之際,卻沒忘要擦亮火石,當燭光亮起,那張日夜思念的臉映入眼簾。
「你沒死?」霽蓮心一酸,擱下蠟燭,再也忍不住,淚汪汪地埋進他懷裡痛哭出聲。
小韜則是一臉的惱怒,什麼死呀死的,這女人老是這麼想不開!現在她哭成這個樣,要不是他感覺胸前已經濕了一片,他真的會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地府。
「女人,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想把這客棧裡的人統統吵醒是不是?」擁著仍抽泣不已的她,小韜快速地來到床邊,把枕頭遞給她。
「捂著捂著,這樣才不會吵到人。」
他嘀咕完,心裡也有些感動,為她的真情流露,但面子上說不過去;再說他也不清楚這時候該說什麼話比較好,只好應應景,難得地歎口氣。
跌下山後,小韜掛在一顆突出的樹枝上,逃過一劫,那時他腦海裡想的全是要為她活下去,只要賀家還存在一天,霽蓮和小荷就有生命之虞。
她們母女倆已經成為他的牽掛,像南方潮濕的雨露,那種被水氣濕潤緊附的感覺。小韜在抱住賀龍震同時翻落山的那一刻,才明白他有多愛霽蓮。
他早習慣有她的存在,他一開始認為自己只是單純地對她的迷戀,在這些天以來,他終於確定了他的感情,她愛生氣、愛臉紅、愛掉眼淚的毛病,注定將牽絆他一生。
「女人,拜託你別哭了,好不好?」
懷裡的霽蓮才不管他的咕噥呢,臉下的肌肉還是這樣結實溫暖,她急於去感覺,再度去熟悉那種被擁抱的幸福感。
「你……你怎麼逃過的……大當家的明明看見你和賀龍震一起跌下山崖。
小韜翻翻白眼,又歎了一口氣。
「噓--霽蓮,不要哭了,我還沒死,拜託你別再掉眼淚了好不好?」
分真想激怒她,這樣做才會讓她停止掉眼淚,可是這招失效了;她愛他,她早把他看穿了。
「人家……人家太高興了嘛--」他還在嗚咽。
這女人真是麻煩,難過也哭,快樂也哭。小韜搖頭失笑,耐下性子拍拍她的肩膀。
天哪--要是一年前的他能預見這種情況,一定笑得打跌,冷漠的陳小韜也會為愛捕獲,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他將她的下顎輕輕抬起,見她一雙眼睛還是淚盈盈地泛著淚光,心頭也不禁有些難受。
這就是心痛的感覺嗎?這張美麗細緻的臉何嘗不是他朝思暮想的?
「哭成這樣,醜死了,真的好醜!當我的女人是不能隨便哭泣的,你懂嗎?」
捧著她梨花帶雨的臉,小韜頑皮地揚起嘴角,逗她、笑她;但當他凝視著那對為他注滿了感情的眸子,他再也說不出話了。他府下頭,把臉湊向她,輕柔地蓋上自己的嘴唇。
一吻之後,霽蓮停住了眼淚,急急抽開身子,羞得垂下頭不敢望他,只是猛吸鼻子。
「還哭!再哭我就這樣對你喔!」兩手大拇指抹了她殘餘的淚水,小韜將她拉進懷裡。
霽蓮抿抿嘴,抽袖輕拍他手臂一下,才哽咽地出聲埋怨:「你真的很壞!人家都傷心死了,你還這樣逗人家。」
「我本來就沒有死嘛!」他嘟嚷了一句,又迫不及待低下頭去吻她。
喔--老天,捱了十多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此時佳人在抱,這親吻她的滋味太美妙了。
她的嘴唇溫暖潮濕宛若清晨滿含露水的花瓣,他忘情地吸吮著她,心跳漸漸加快。
霽蓮恍若置身於卜山上的流星群中,閉上雙眼,她迷失了--
她覺得光燦的明亮和寧靜的黑暗同時擁有了她,這兩種感受完全是對立的,可是她卻這麼強烈地感受到。
光燦的幸福,寧靜的心靈,她下意識伸長手臂摟緊小韜,彷彿不勝孤寒,本能地偎向他,像那一夜,她給他鼓勵,讓他知道,她需要他。
小韜受不住這樣的鼓舞,心頭大震,卜山後,小河邊,河岸上的私訂終身,記憶仍烙在心頭。他輕輕推她躺下,兩眼注滿愛意,癡癡凝望她,緩緩解下腰帶,褪去長衫,一副散著溫柔暖意的軀體有如大鵬覆住了霽蓮。
他緩緩地合上眼,感覺他憐愛的細碎輕吻,暖暖如風印上她赤裸的肩頭。
那強烈的幸福感讓眼淚無端地再度滑下她的臉龐,小韜感覺到她臉頰的冰涼濕濡,視線回到她的臉。
「是否……」再見到她的淚,他反而不知所措。
「抱著我,小韜,請你不要停,我是這麼這麼地愛你啊--別再那樣離開我了,我禁不起再失去一切,你和小荷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好怕好怕你忽然就走了。求求你愛我,我禁不起你這樣嚇我!」
她猛然抱住他,浮動的淚水紛紛而下,她語無論次地說了又哭,卻不知小韜被這赤裸裸的告白震撼得無法言語,他只能呆呆地傾聽著。
「我……我很傻對不對?」她離開他的懷裡,無視自己僅著小衣,只是狼狽地頻頻去拭淚水。
那半裸的身子透露著她全然純真無邪,此刻她就像個嬰孩,脆弱得惹人心疼。
小韜終於知道,在他失蹤的這段日子裡,霽蓮所受的折磨並沒有比他小。
熱意湧上他的眼底,他陳小韜何德何能,能得佳人如此傾心相愛。
攬她入懷,他把將要守護她生生世世的拆於心中重申一遍。
「怎麼會這麼說?喜歡一個人怎麼會傻呢?我如果說我對你也是這種心情,你是不不也要笑我傻氣?「他清清喉嚨,確定自己不會迸出夾帶哭腔的聲音,才摸摸鼻子說話。
好半晌只能呆呆地望著他,當霽蓮完全瞭解他在說什麼,表明的是什麼的時候,她立刻垂首咬住唇,不太情願地翹起嘴角。
「你故意的。「她指控地說。
他只是偏著頭促狹地睨著她笑。
霽蓮吸吸鼻子,突然歡愉地爆出笑聲。
「你故意的,陳小韜,你這個壞蛋!我知道你是故意這麼說的,你想哄我,想騙我對不對?」她輕嚷著,揚起拳頭小力地捶他,卻被他低沉笑聲和粗壯的手臂緊緊環住。「你好可惡,我知道你是故意的,這話已經講出口了,我可不許你後悔,陳小韜!我真的真的不許你後……」
小韜早不耐煩讓她說完,先低下頭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拉下她僅剩的衣衫,他迫不及待去觸摸她的溫軟肌膚,最後一個正經的想法是--想對付舒霽蓮,這招真的是屢試不爽。
啊!他真的愛死她了,這愛哭的傻女人。
燭火燒盡,火光在蠟淚中微弱地熄去,對相親相愛的人來說,這一夜豈是幸福兩字了得。
「後來你是怎麼脫險的?」纏綿之後,霽蓮有些喘呈,偎在情郎懷裡低聲問他。
小韜沒說話,他的手指繞著她飛散的秀髮柔柔畫圈。
平凡、單純的觸摸,一觸一摸皆是踏實的幸福。
天色未明,廂房外寂寥寥地只有蟲鳴和涼意,她困盹得閉上眼,也不是真心要他回答。
「我真的好想你!」她忽然大聲地宣佈,之後才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鼻尖磨磨他的胸膛,睡著了。
小韜看了看懷裡的霽蓮,露出滿足的笑;一個平凡的男人只能要求這麼多了,明天再說吧!
***
「當劉大叔一帶著孩子離開,官家便押我走了,一到斷魂嶺,卜山的人馬早就等在那兒,賀龍震眼見手下全被咱們的人一舉解決得乾乾淨淨--喔!我們只是把他們的人一一打昏,可不是像他們這麼沒品,提刀拿劍地就亂砍,你也知道卜家的戒律是不許殺人,我和姓賀的扭打成一團,雙雙掉下懸崖,他跌斷了頸子,我卻掛在樹上,昏了兩天一夜才睜開眼睛。醒來時,才發現手臂嚴重骨折,根本無法使力爬上山,就這樣,直到一位路過大叔救了我,我把骨頭接好後,想著你和小荷,還有卜山的人。賀家和王振的關係你也清楚,他被卜家殺掉的消息一傳出去,不曉得朝廷會怎麼做。我越想越不放心,硬撐著身子又趕到關外,結果卻在路上看見乾爹發狂似的趕著馬跑,跟我擦身而過都不曉得,直到我攔住他。他一見了我,居然像見了鬼似的大哭起來,想到那時的情形……嘻……」小韜搖頭捶著胸口一陣笑,咧開著大嘴無法繼續說下去。
霽蓮咬著唇也想笑,但對象是卜老虎,且她一想到是自己的不告而別,只好努力憋著。
「然後呢?」
他忽然不滿地橫掃了好一眼,目光彷彿在說:「你還敢問我然後?」
霽蓮當然不知道是闖禍了。
「然後我聽乾爹說你本來已經跟他們一同到關外牧場去,結果到了半路居然留書出走。他越說越生氣,又是吼叫又是咆哮,說我要是找到你,一定要狠狠罵你一頓,才能彌補劉大娘被嚇走一半的魂兒。」
「我……我以為你真的走了……又想走我的家人、我的仇恨……我越想越傷心,怎麼也忍不下這口氣,即使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卑微,我也要幫你做些什麼,我不要讓那些人把你說得這麼不堪!」她垂下頭,兩頰紅紅地說。
「我真的嚇壞了!誰曉得你這顆頑固的腦袋會想出什麼糟糕透頂的主意?我要乾爹先回關外,然後一路往回找尋你;誰曉得到了這兒,卻惹火了一隻野貓,還被狠狠咬了一口。」
他在拐個彎罵她凶悍呢!霽蓮不依地拍了他一下,伸手拉下他的長袍,裸出他還刮傷處處的手臂。
「這麼迫不及待?」他笑嘻嘻地,沒半點正經,霽蓮無法對那張英俊得讓她屏息的臉生怒,只好輕輕戳他一下,歎息道:「少貧嘴,我幫你檢查一下傷口。」
纖纖五指自他平滑的肌肉紋路滑過,霽蓮感覺每當她的手拂過,掌下的肌肉就不住跳動,那感動讓她不自覺地將臉貼近他古銅色的寬背。
呵--在他的面前,她寧願什麼都不是,只要有他,只要有他!
「現在該怎麼辦?你確定賀龍震真的死了?」她軟軟地又歎了一口氣。
「嗯--」他嚴肅地點點頭。「跟我到關外去吧!牧場那裡沒有是是非非,也沒有怨對錯,反正他們也以為我死了,事情也告一段落,就別再節外生枝了!」
「但……」她想到她的仇恨、那場大火……還有他被世人唾罵的聲譽。
「你的仇我沒有忘。霽蓮,你可曾想過,殺掉一個人並不能結束悲劇,反而更容易招致另外一個悲劇?」
「小韜……」她在背後張口欲言,他卻已轉過來,用大手輕輕點住了她的唇。
「聽我說完,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一個如果不能學會忘記仇恨,那他永遠學不會快樂,更還能坦然地放開心胸去面對未來的生命。難道你願意陳小韜這個名字一輩子背負殺人兇手的罪名,東逃西跑地過一生?」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名字不過只是個代號。」
她噗哧一笑,馬上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是啊!狗屁清譽。」她紅著臉,吐吐舌頭,把這句粗話說完,小韜擁著她笑得更大聲。
「你跟我一起快樂嗎?」他執起她的手,認真地問。
她點點頭。「不可否認,我曾經在內心掙扎了好久。山下的世界有重重的禮教束縛著我,一個女人失去丈夫後注定一輩子就是個寡婦,而寡婦能做的事情就是守節。記得你對我說過的嗎?你問我到底為什麼而活著,是那些人云亦云,還是真正心裡的感覺,在我願意把自己交給你的那個晚上,答案就出來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霽蓮。雖然你已經答應過了,可是我還想再聽一遍。」
他把頭擱在她膝上,她的臉在小韜眼中成了一抹倒映在西湖面上的溫柔雲霞,笑容幻化成了彩虹。
「卜山的生活也許更適合我,只要有你在,無論在哪裡,我和小荷都不會害怕。你願意這樣嗎?我的夫君?你是那麼熱愛自由的一個人,我只怕我會絆住你。」
他握住她的手,彷彿握住了世間所有。「有你為妻,夫復何求?」
她含淚垂下頭輕輕吻他。「我答應你,我會學著忘記過去,重新為自己、為你,還有為小荷而活。」
她開始微笑。
「那還在這兒窮磨菇什麼?咱們回卜山去,你老公說話算說,要是不能幫你爭回這口氣,我這個二當家也不幹了!」
「你……你想做什麼?」聽出他話裡的意思,霽蓮有些緊張。
「這個啊……唉--老婆,附耳過來。」他嘰嘰咕咕地在霽蓮耳邊嘀咕了半天。
這回霽蓮真的忍不住了,她提袖覆著嘴,像瘋子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最後一次!嗯?」她問。
「對!最後一次,有小浣那丫頭在,準有法子搞垮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