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半退休,在此地養老。」
「可是你才不過40歲。」她不以為然。
「辛苦了20多年,也該休息了。」
「有沒有開展覽的計劃?」
我告訴她,目前只渴望安靜,任何計劃都停擺。
「台灣的經濟起飛,藝術市場一片大好,」她慫恿我:「你如果肯答應,是本地藝術界的光采。」
她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一大半,原以為她念舊,是來責備我妻子屍骨未寒就帶小女孩子出去嬉游,原來友情並不如我想像中的那麼值錢,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她被我看得有些訕訕然,但還是鼓足了勇氣說:「我那朋友沙先生,你昨天見過的,他在忠孝東路跟朋友合夥有個畫廊,或許你會有興趣?」
我告訴她,目前我最大的興趣是找個會做西菜又能替我整理花園的管家,每天光是做飯和除園中草,我就什麼都別做了。
「山村小築沒有園丁?」她問。
「每天來10分鐘,鬼畫符一樣。」
她立刻應承這事包在她身上,一定盡快找個頭腦幹淨手腳利落的管家來。
為了表示感謝,我邀她去鎮上吃晚餐,她頓時答應,搭上她的瑪莎拉蒂,才知道她著實不簡單,據安蘭從前告訴我,文莉是個孤女,大學如果不是靠獎學金和家教,根本沒法子念,畢業後考上了托福,留學的費用都沒有著落,只好去教書,現在能開瑪莎拉蒂,大概早已改行。
也許沙先生那個開畫廊的合夥人就是她也不一定。
我們到上回碧隨拉我去的餐廳時,傅小泉也在那兒,坐在吧檯的高腳椅上喝啤酒,見我們進去,勉強打了個招呼就溜走了。
「被他父母慣壞了。」文莉說:「他們就這麼一個寶貝,要天上月亮也會摘下來給他。」
點完菜後,文莉談到她目前的工作,她早巳辭去教職,到保險公司當招攬員。
「拉保險?」我很驚訝,像她這麼優秀的女孩子怎麼寧可捨棄教書的工作,去做保險?
她告訴我她的年薪已經到台幣3百萬,明年升上了支處長還會增加到5百萬,我立刻由詫異變成敬意。
3百萬!美金10萬的年薪,不可謂不驚人。
「這是我經過長時間的觀察與分析,才決定轉行的理由。」她微笑,燈光下,她的某些角度很像安蘭,在美國時,就常有人把她們倆弄混,外國佬看著黃皮膚總是很難分得清,更何況她倆從中學就同學起,在許多姿態,語氣都因朝夕相處有共同性。
「教書呢?」我問。
「教員的薪水不扣稅,實得約30萬元。」
整整相差10倍,如果我能轉行,大概也會立刻投入保險業的偉大行列。
「這是每個保險業者的年薪標準?」
「不一定,得看個人的人際關係,能力及投入的時間而定。」
「怎麼說?」
「以一個大學剛畢業的招攬員而言,如果努力一點,雖然各方面的能力還不穩定,但也可以月薪五六萬以上,我做得比較久,老客戶多,機會多一點。」
「如果你們的年薪都能維持這麼高,表示許多人參加保險,台灣的市場只有這麼大,不已經到了飽和了?」
「依照統計,台灣目前只有零點一的人保過險,剩下的就是我們的處女地。日本的比率是一點六倍,所以台灣的保險業仍大有可為。」她的態度開朗,完全是個女強人。
「你們在工作時會不會有職業障礙?」我問。我不知道如果安蘭曉得她的好朋友在「跑街」會怎麼想,但我可以想像,一名女子闖入別人的辦公室,跟陌生人侃侃而談一般中國人都非常忌諱的話題時,可能遇到的狀況。
「你是說別人給我閉門羹吃?」她毫不在意:「任何保險員的工作都是從客戶說『不』字開始,若是每個人都有危機意識,保險業務員一上門就立刻答應,怎能證明我們的能力。」
原來如此。回想到許多年前我初在結婚宴上見到的文莉,跟此時此刻的女強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她變得太多了,我也不該再意圖自她身上找到安蘭的縮影。
「也許你一回來就在山村小築隱居,沒能立刻察覺到台灣在變,這裡跟10年前,甚至5年前都大不相同,人人的腳步變快,目標變高,思想觀念都更新。」文莉為我分析。
「總有人不變吧!」
「當然有。」她笑了。「堅持不變的人不是遭到淘汰,就是被遺忘。」
她打量著我,我猜她已經把我歸入馬上得遭淘汰的一群。
上菜後,我們的談話進入了主題,她婉言相勸,如果我不積極一點開展覽,很快就會被自大師級除名。
「我本來就不是大師。」我淡淡地說。
「依目前的統計,你還是最好的。」
照她的意思,我已逐漸由峰頂跌落,摔人谷底。
假若是20年前有人這麼警告我,我會非常在乎,安蘭也一直鼓勵我站得更高,眺跳得更遠,在那時這些都有它相當的意義,我做得也很好,只是那些巳不再是我全部的需要,我的生命渴望著寧靜與自由。
名利固然可貴,但我物質上已有了基礎,所以無拘無束更能使我體會到生命的意義。
「你變了。」她舉起酒懷時,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似乎對我的消沉不滿。
我舉起懷,喝下了深紅的酒液,我不想跟她說:「你也變了。」她怎麼不該變呢?即使換做安蘭,在3百萬與30萬的年薪上,也會有所選擇。
「你在想什麼?」文莉問。
「沒什麼!」我放下酒懷時,我看見棕擱盆景後的座位上,正有一雙眼睛向我偷瞄,是碧隨,瞧到她笑嘻嘻,我的頭皮立刻發炸。
這個頭號麻煩來了,果然碧隨施施然地走了過來,纖細窈窕的身影引起了一室驚艷,文莉年經時是一朵花,現在保養得也很年輕,但兩個人靠在一起,立刻暴露出歲月的無情。
「你偷偷跑出來吃飯,也不帶我。」碧隨似笑還嗔,然後對文莉甜甜一笑:「季阿姨,我可以坐下嗎?」
文莉的風度很好,不但請她坐,還親切地問她吃過飯沒有。
「人家餓死了,」她噘起小嘴,這時我才發現她不但穿著露背裝,還塗了玫瑰色的口紅,寶藍色的眼影,風騷得不像16歲。
侍者送上菜牌,她點了大餐,又要飯前酒。
「小孩子喝什麼酒?」我皺眉。
「小孩子?在哪裡?」碧隨遊目四顧,然後「噗嗤」一笑。
「你戴伯伯的意思是說喝果汁對你皮膚好。」季文莉補充說明,暗示出她也不是好惹的。
「戴伯伯?」碧隨瞅著我:「他不是伯伯。」
聽她笑得那麼暖昧。我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趕緊躲進去。
文莉也笑,笑得深沉,但她哄孩子的確有一套,碧隨乖乖地吃完那頓飯,沒有再出狀況。
出了餐廳,碧隨的敞蓬車和馬莎拉蒂並列。
碧隨把車鑰匙往我手中一塞。
「幹什麼?」我板起面孔。
「我不敢開車,警察會抓。」她苦著臉,很乖很乖的樣子。
「我先走了。」文莉識相得很,風度儀態都可以打9O分,完全不巴望替安蘭出頭。
「人家走都走了,還張望什麼?」碧隨見她發車後,用膝蓋頂我。
「別胡鬧。」我替她開車門,心裡一肚子氣,安蘭在台北的舊識還不少,如果文莉略加渲染,我會成為誘拐女童故事的男主角。
「我又怎麼了嘛!」碧隨喊冤。
我把車門重重一開,只求速速把她送回家。
「那麼生氣,何必理我?」她也不管街上人來人往就衝著我大叫。
我一路飛車把她送回去,車子就停在她家門口。
「你對我不好會後悔的。」
我該後悔待她太好,才被她牽著鼻子走,到家後,我立刻打電話給安蘭的母親,現在我已經自逝者的陰影中掙脫出來,應該見見老太太。
老太太一聽我的聲音,就發出了哽咽聲,但還算節制,吸吸鼻子問我,這一向可好?
我告訴她,在鄉下買了房子,一切安定下來,預備明天就去看她,她高興極了,連聲說如果方便隨時歡迎。
打過電話,我去沖涼,從畫室一出來,就看見碧隨坐在客廳裡。
「你怎麼進來的?」我用大浴巾擦拭濕源源的頭髮。
「跟在你後面啊1你好笨,竟然沒有發現,如果我是強盜你就死定了。」
「這麼晚了,你不該待在單身漢的家裡。」
「誰管得著?」她冷笑。
「我不歡迎。」我拉開門:「我還預備在這裡住下去,有任何的流言對你我都不好。」
「膽子真小。」她顧盼之間,流露出萬端風情。「這是鬼屋,你不怕?」
「怕什麼?」
「如果魔鬼出來,會吃掉你。」
「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我知道了,你擔心被季阿姨曉得,真狠心,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她歎了一口氣。
「別胡鬧,快回去。」
「我不是胡鬧!」她站起來,摟住我的肩膀:「我也不回去。」
她身上的香風一陣陣傳來,我打了個噴嚏。
「今天晚上我陪你。」她的嗓音低啞,魅力十足,但我也不會忘記她是只有16歲。
一朵尚未綻放的蓓蕾,凡是人類都應當曉得愛惜。
「你不會吃虧的,」她索性明說:「我既然來了,就打定主意不回去。」
「你想做什麼?」我掙開她那蛇一般的臂膀,如果我現在衣著整齊或許好一點,赤著上身和她廝纏實在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