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輝煌的勝利,我並沒有得意洋洋伸手去接。到香港代表黃氏簽約的是洪冰,不是我本人。
與將似乎對我的沒有到來有點始料不及,居然打電話來問。
真可笑,我還以為他從來是沉著鎮定坐在椅旁等我電話的一個。
他問:「生生,既然已經兩家聯合,何必避我?」
我想也不想,回道:「與將,第一,黃氏和榮氏,不過是在某一方面有共同利益,而不是徹底融合一起。第二,我沒有必要避你,也沒有必要興沖沖想著與你見面。」
「你真的這樣想?」
「莫高估你在他人心中的地位。」我語出刻薄。
與將稍頓。
「生生,若是我高估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那也只有一個原因。」他說:「因為我一直以為,你重視我,如同我重視你。」
我心猛然一沉。
事到如今,何必再說此等話。縱然千真萬確,也無挽回的餘地。
「與將,你是否依然愛我?」
他歎道:「難道你認為我還有機會移愛他人?」
紛亂景象,伴隨著驚人的無奈而來。
「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你愛的黃生,已經不復。」
世事總是矛盾的。
單純的黃生,雖得他的愛,卻不能擁有他。轉變的黃生,縱使有資格與他並肩一生一世,卻到哪裡去尋當初的那份真?
這個道理,我和他都清楚。可惜也深深知道,命中注定,這糾纏必定生生世世,沒有解開的一日。
所以,只能向著一個方向走下去吧。
接下來的事情,雖然心裡不時起著波浪,但做起來已經得心應手。
黃氏和榮氏,在大陸建築權限上保持一致立場,其他的範疇,卻是棋逢對手,處處針鋒相對。
不但在國外的工程兩家會同時投標,連在法國和香港的工程,我們也會出現競爭的局面。於是各自下屬的小企業,也熱熱鬧鬧來個你爭我奪,以總公司路線為原則,鬥得不亦樂乎。
洪冰曾經問:「榮氏說到底和黃氏有一定交情,何必處處相爭,兩家有實力的公司同時競爭,不如私下與榮氏商量,分別參加不同的投標,豈不更容易得到中標機會?」
各種緣由,若是真真正正深究起來,怎能說我沒有私心在內?
但,這就是有權的好處,一切任你作主,卻不用解釋。
我態度堅決地說:「黃氏是黃氏,榮氏是榮氏。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卻有永遠的敵人。這一點,你要記住。」唯其我太怕自己忽然心軟,才字字斬釘截鐵。
至此,洪冰再不曾對這些提過什麼。
兩家競爭輸贏相當。年底預算時,我終於微微一笑。
因為榮氏的業績年增長度,比前兩年的大幅度攀升有所下降。
那,自然是黃氏搶了他不少工程的結果。
許多財經界的媒體,對我們兩家似敵似友的關係多方猜測。
榮氏和黃氏,總被聯繫到一起來比較。
從這方面說,我是深深滿意的。畢竟,總有一個方面,我是與他站在同一高度。
時間過得很快,新年總算又到了。
倚靠在中國取得的一半建築資格,黃氏業績大長。選了在這喜慶時候宣佈全公司員工的年終獎提升百分之五十,頓時處處歡聲笑語。
新年假期也要來了。人人都計劃要如何放鬆的時候,我卻是沒有假放的。不但如此,還拉了洪冰一起加班。
也不是批閱文件等工作,而是馬不停蹄參加各種不能逃開的酒會晚宴。
尼洛的酒會,在貴德風波過後依然客似雲來,而且都是大富大貴的人。我接了他新年酒會的請柬,於公於私,都要赴會。
在那個熟悉的別墅裡,我再次見到與將。
當中音樂飄揚,與會者人人氣派不凡。
然,最不凡的,依然是這獨一無二的一個。
「今天真是熱鬧。新年就是新年。」我端著酒杯,和一起來的商業夥伴談笑。
費若琳公司的代表洛克年過半百,腆著大肚子,點頭道:「早聽說貴德總裁的酒會別有風情,今天見了,果然厲害。」
「不過金錢打造而已。」
「金錢其實是好事,至少可以換來這般美酒。」洛克對尼洛的美酒讚不絕口,很快取了第二杯。他忽然說:「對了,對面的那個,是榮氏的總裁?」
我心猛跳一下。
此人誰不好提,偏偏望著遠處的與將歎了起來:「本人比雜誌上的更英俊。現在的男人,權利金錢不能缺,模樣也要長得好,才能得女人歡心。唉….」
本不想把注意力放在與將身上,聽洛克這麼說,我也只好轉身看他一眼。
剛剛還在和尼洛交談的與將,不知道什麼時候和法國工程部部長的獨生女兒莉亞成了好朋友。兩人正歡笑正酣。
本來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的,一心打算淡淡而過,見如不見。
但那俊男美女笑顏相對的鏡頭實在刺眼,叫人不能不咬牙切齒。
難道是我的視線太過灼熱?
一看過去,與將立即警覺。他忽然偏頭,深深望我一眼。幾乎嚇得我魂飛魄散。
不是誇張的。
早就暗自警惕,只把他當成普通人一個,不予任何注意,萬莫瀉了自己的底子。如今一眼,差點敗了我千辛萬苦練來的一身銅皮鐵骨。
怕什麼?今非昔比。
我挺起腰桿,對他遙遙一舉杯。
與將笑了起來,目光中又是驚訝又是欣慰,溫暖得令我感動。
不知此生何世。
「黃先生?」洛克在身邊,把我驚醒。
「啊?哦,對不起,這裡的音樂令我走神。」
洛克呵呵笑:「美酒令我走神,音樂令你走神。真是人人興趣都有不同。」
我回頭,與將已經再低頭,哄他的美麗姑娘去了。
無謂惆悵,難道非要有人為我終身不識一新人,才能顯我魅力仍在。
直到酒會結束,都沒有和與將近身交談。
他和我,在同一個客廳中,卻兜兜轉轉,始終沒有碰到一起。
每次抬頭,我們目光都遠遠相碰,彼此都早意料到會見到對方的眼睛。
然而,也彼此盡量,把心裡的感覺隱藏起來。
或因,我們彼此太多的事情,只適合在夜深人靜處獨自品嚐,而不應現於昭昭日月之下。
坐在回家的車上,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
我忽然不想回家,睡在那張孤單的床上。
我對司機說:「來叔,你停車,先回去,我想下去走走。」
於是,獨自走在寒冷的大路旁。
今夜天色不好。不但月亮沒有出來,連星星都見不到幾顆。
幸虧,還有都市的夜燈,璀璨光明,照我歸途。
口袋裡的手機,忽然嘀嘀地響了起來。
是書亭。
他在電話裡感性地說:「生生,新年好。」
我苦笑。
「書亭,新年好。」
又是一年。原來我騙這個可憐的男人,已經又足足一年。
「我本想過法國陪你過新年,可是馬來西亞事忙,生生,請你不要生氣。」
「事業為重,我欣賞這樣的你。」所有的謊言,在清冷的空氣中,順手拈來,毫不費功夫。
「那樣就好,生生,我要掛了。再見,我愛你。」
我巴不得他快掛:「再見,書亭。」
索性把手機關了,避免再有不識趣的人打入來,壞了我好好的清淨空間。
可惜,我的願望鮮有成真。
抬頭時,面前已經站了一個人。
一時間,我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很快,我笑了起來,拍拍額頭。
我說:「對對,我怎麼忘記了,今天保鏢都放假去了。」
所以你才能鬼魅一般擋了我的路。
「生生,我們談一談?」
「有什麼好談?建築資格聯合擁有的事情已經一錘定音,至於其他的糾紛…」我看著他,自若地說:「那都是生意,與將。」
與將看著我,輕輕笑了。
奇怪,我以為他會老羞成怒的。畢竟在他眼裡,我總是可以任意擺佈,搓圓按扁。
連深邃眼睛也帶著笑意的笑容,非常有男人味。我莫名其妙地,想起莉亞看著與將的仰慕眼神。
在隨風而去的昨天,我曾幾許用同樣的眼神,凝視他的臉龐。
「生生….」他靠近我,動作慢得幾乎讓我失去所有警惕性。
法國豪華美麗的路燈下,我被與將,再度輕輕擁入懷中。
一切,如隔百年。
這一晚,我忽然不再害怕。
只因為,我知道,被他擁在懷裡的身軀,雖然傷痕纍纍,裡面的筋骨,卻已經不同舊日。
它再也不會禁受不住一個劇烈的擁抱。
與將的懷抱,罕有的溫暖厚實。
我說:「與將,不要以為我會原諒一切。」
與將親我的額頭。
「我不奢望你原諒一切。」
我霍然抬頭:「那你是否後悔所有的一切?」
這個問題,與將不肯答。
他擁我在懷中,緊緊不放。
「生生,今晚,請暫忘昨天,好不好?只是今晚。」
防守嚴密的陣線忽然裂開一道血口,暗藏的情緒狂湧而出。
我掙出他的臂彎,抬頭挺胸與他對立。
「與將,今晚暫忘,明日又如何?」
「生生,我只知道,我們的愛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我衝口而出:「可惜我們昨天的不堪回首,與我們彼此的愛一樣,刻骨銘心,無從遺忘。」
「難道再沒有挽回的餘地?」
「有!」我大聲說:「到一日,我脫胎換骨,把自己磨得百毒不侵,對昨天一切視而不見,就是我們重逢的時刻。那個時候,與將,請你重新愛上我。」
這是一條不知對或錯的不歸路。
縱有千般愛,沒有一身道行,如何過這千山萬水?
我是深愛他的,若不是我在馬來西亞獄中許下諾言,要飛於九天上,把自己練就,此刻,一定會偎依在他懷裡,再不離開。
唯一可慶幸,轉身在與將的目光下一步步遠去時,我沒有流淚。
這一個晚上,我獨自在房中坐到天亮。凌晨,我下樓去,見到飯桌旁的父母。
媽說:「新年好啊,生生。」
「新年好,爸,媽。」我走過去,吻媽的前額,轉頭對爸微笑。
爸說:「好大一陣煙味。生生,你昨晚抽煙來了?」
我點頭:「是的。」
可是,爸,你可知道。
你的兒子,昨晚沒有流淚。